第六章(第57/68页)

“宣了誓?保守秘密?真的吗?”

“当然。保守秘密,服从命令。”

“还有服从命令!听我说,教授,现在我觉得他完全不必再对我表兄的狂热和崇尚暴力说三道四了,保守秘密和服从命令!我永远想不到,一个像塞特姆布里尼这样标榜思想自由的人,竟甘心受地道的西班牙似的会规和宣誓的束缚。在共济会中,我真是感觉到了某种军队与耶稣会的味道……”

“您的感觉完全正确,”纳夫塔回答,“您的探宝杖反应灵敏。共济会的总的思想与绝对主义思想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因此,也是恐怖主义的,也就是说,反对自由主义。它让个人不讲良心,以绝对目标的名义使一切手段变得神圣,不论是血腥的还是犯罪的。有证据表明,从前在共济会里也有歃血为盟的规矩。这个团体从来不是什么静观无为的清谈馆,而受其性质所决定,一直就是以绝对精神组织起来的行动集体。您不知道吧,基督教光明派的创始人曾经也是耶稣会的一员,他一度与共济会差不多是水乳交融地搅在了一起?”

“不,这对我自然是个新闻。”

“亚当·魏斯豪普特完全按耶稣会的模式改组了他那人文主义的秘密社团。他本人是共济会员,而当时该会所有的头面人物又都参加了光明派。我是讲十八世纪后半叶;塞特姆布里尼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这是他那兄弟会不景气的时代。事实上,它正处于鼎盛时期,跟所有秘密结社一样。那时候,共济会确实获得了较多的生命力,后来却走了下坡路,只因为咱们人类之友这号人多了。要在当时,他是绝对会参加攻击该会的耶稣会倾向和蒙昧主义的。”

“有什么理由吗?”

“有——只要您愿意听。浅薄的自由思想家们自有其理由。当时,我们的神父们力图使该会充满天主教的高级精神活力,而在法兰西的克莱蒙地方,有个耶稣会性质的共济会社团正兴旺发达。除此而外,所谓玫瑰十字派也在向共济会渗透——这是个很奇特的兄弟会组织,关于它您可以记住,它把改造社会、为人造福的纯理性的政治社会目标,与对东方的神秘学说、印度和阿拉伯的智慧以及调遣自然力的魔法的狂信结合在了一起。当时,许多共济会正进行着自我改造和完善,朝着严格规章的方向——也就是绝对的非理性化、神秘化和魔幻化的方向。正是由于实行这样的改革,后来苏格兰的共济会才产生了高等级——骑士等级,作为学徒、伙计、师父这些古老的等级的补充。大师父等级,与教士等级已相去不远,充满了玫瑰十字派的神秘色彩。这意味着恢复中世纪某些宗教骑士团的传统,特别是神庙骑士的传统。这种骑士,您知道,都曾在耶路撒冷的教主面前许下了安贫、守节、服从的誓愿。时至今日,共济会高级系统中还有一个高等级的称号仍叫做‘耶路撒冷的大侯爵’哩。”

“我没听说过,我完全没听说过,纳夫塔先生。这下我算抓住咱们的塞特姆布里尼的把柄啦……‘耶路撒冷的大侯爵’,这名儿不坏。有时候,您不妨也这么叫叫他,和他开个玩笑。他最近给您取了个绰号叫‘天使博士’,您该报复才是。”

“嗨,对于神庙骑士和其他高级共济会员,类似的称号还多着呢!有所谓‘圆满大师’、‘东方骑士’、‘大祭师长’,第三十一级甚至叫做‘皇家玄秘至上侯’什么的。您注意到了,所有这些称号全表明与东方神秘主义有关系。神庙骑士的重新出现这个事实本身,恰恰意味着共济会继承了这种关系,意味着非理性的酵母事实上已渗进它改造社会的理性和实用思想体系。共济会由此获得新的魅力和光辉,在当时为它吸引了大量的投奔者。他们中许多人厌倦了那个世纪的理性说教,厌倦了人的启蒙或曰蒙昧,渴望啜饮更强烈的生命醇醪。共济会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致使庸俗市民纷纷抱怨它使男人们抛弃了家庭幸福和贤德的妻子。”

“噢,我说,教授,这下谁都会理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不乐意提起他那团伙的兴旺发达时期的。”

“不,他不愿意回忆曾经有过那样一些时代。当时,他的团体对一切相反的思想兼容并包,让自由思想、无神论、百科全书理性与教会的、天主教的、僧侣的、中世纪的种种思想同时存在。我刚才讲过,有人曾指责共济会的蒙昧主义……”

“为什么?我想知道详细一点,怎么……”

“我乐意告诉您。执行严格的教规,就意味着加深和扩展团体的传说,将其历史渊源回溯到中世纪的秘密世界和所谓的蒙昧中去。共济会的大师父们都通晓神秘化学,都掌握了神秘的自然知识,他们主要是些了不起的神秘化学家……”

“现在我可得拼命动脑筋,弄清楚这神秘化学大体上是什么玩意儿。神秘化学,这不就是炼金术,不就是智者之石,炼金术吗……”

“是的,通俗地讲是这样。讲得科学一点叫提纯,叫物质的转化和精化,犹如面包和酒会变成耶稣的肉和血,也就是转化为更高贵的东西,就是升华提高——智慧之石,硫和汞化合而成的阴阳同体物,两种物质,双性的原始物质,也不外乎如此,就是在外力影响下出现的升华和提高而已——您如果乐意,不妨称之为神秘的教育学。”

汉斯·卡斯托普沉默无语,歪着脑袋,眼睛望着天空不住地眨巴。

“对于神秘化学的这种转换,”纳夫塔继续说,“最好的象征是墓穴。”

“坟墓?”

“是的,那尸体腐烂的所在。墓穴意味着密封起来与外界隔绝,无异于一个容器,一个结晶蒸馏罐,物质在里边被强制着完成自身的最后的转化和净化。”

“‘密封起来’,说得好,纳夫塔先生。‘密封’——这个词儿我很喜欢。它像真正的咒语,可以引起人无限广阔的联想。请原谅,我可是老想起我在汉堡家里的那些个‘韦克瓶’;它们被我们的女管家——她叫萨勒恩,既不附加上‘太太’,也不附加上‘小姐’,就叫萨勒恩——成排地放在食品间的架子上——一些密封起来的玻璃瓶,里边要么藏着水果,要么藏着肉类和一切可能的东西。它们长年累月地摆在那儿,需要时才打开来,里边的东西还新鲜如故,仿佛岁月丝毫未对它产生影响,人可以马上享用。不过这并非神秘化学,并非纯化,而仅仅是保存,所以就产生了罐头[41]这个名字。然而,怪就怪在装在瓶里的东西逃脱了时间的影响;它被密封着,与时间完全隔绝开来;时间打旁边流逝过去,它没有时间,而是立在搁架上,置身于时间之外。喏,关于‘韦克瓶’的想法就这么多。没有多少意思。对不起。我想您大概还想给我一些教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