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4/68页)
直到第四天,他才达到了目的。他躺在阳台上,刚好看见被追踪的人正在花园里向园丁发指示,便迅速从毯子里溜出来,赶到楼下去。贝伦斯顾问已经勾着脑袋,两条胳臂一划一划地朝自己的住宅踱去。汉斯·卡斯托普快马加鞭,甚至斗胆地喊起来,可是却没被听到。终于,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把他要逮的人逮住。
“您这是干吗呀!”顾问气势汹汹地鼓着两只眼。“难道要我让人专门送一份院规到您手中吗?据我所知现在是静卧时间。您的体温曲线和X光片子压根儿没给您特权,让您游游荡荡当老爷。看来有必要在院里竖一个惩戒强盗的十字架,吓唬吓唬这种两点至四点之间还在院子里胡乱逛的人!您到底找我干什么?”
“顾问先生,我必须和您谈谈!”
“这我早就发现了,发现您一直在打这个主意。您老是盯着我,好像我是个女人或者别的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您到底要我干啥?”
“只是想谈谈我的表哥,顾问先生,请原谅!他现在开始敷药……我相信,情况从此就会好转。问题并不严重——我只是想请您允许我问一问?”
“您总是认为一切都不严重,卡斯托普,您生性如此。您压根儿不乐意正视有时问题并不是不严重,而采取了它仿佛不严重的态度,这样,您便以为不论对神或是对人,都万事大吉了。其实您是个胆小鬼,是个伪君子,朋友;您的表哥称您为老百姓,算是非常客气的了。”
“完全可能,顾问先生。当然,我的个性的种种缺点,并不是眼下要谈的问题。确实如此,眼下不是谈它们。三天来我想请求您的,只是……”
“只是让我给您斟点甜蜜蜜的混合酒!您这么来搅扰我,烦我,只是为了让我增强您伪善的信心,以便您心安理得地睡大觉,在其他人忧心忡忡地失眠的时候。”
“可是,顾问先生,您对我太严厉了。我相反倒是想要……”
“对,严厉,这可刚好不是您的事。您的表哥却是另一种人,地地道道的另一种人。他心里明白,一言不发却心里明白,您懂我的意思?他不倒在别人怀里便幻想问题还不严重。他知道他做什么,有怎样的危险。他是个男子汉,知道怎么挺住,怎么一声不吭,而这些都是男子汉的本领;很可惜,像您一样娇生惯养的人完全学不会。我可是告诉您,卡斯托普,您要是在这儿大喊大叫地演戏,凭着您那老百姓的性子胡来,我就撵您出院。要知道,只有男子汉能相互容忍,懂吗!”
汉斯·卡斯托普默不作声。他现在脸上也变得青一块红一块的;他的皮肤已晒成古铜色,不可能完全苍白。终于,他嘴唇颤抖地说道:
“非常感谢您,顾问先生,现在我也完全明白了,因为我推想,您不会如此——叫我怎么说呢——不会如此庄重地对我讲话,要是约阿希姆的情况并不严重的话。我也根本不喜欢大喊大叫和演戏,这一点您是冤枉我了。如果有必要保持缄默,我也一定会做到的,我想我可以保证。”
“您舍不得您表哥吗,汉斯·卡斯托普?”贝伦斯突然抓住年轻人的手问,同时用他那睫毛灰白的充血的蓝色鼓眼睛定定地仰望着卡斯托普……
“有什么好讲呢?顾问先生?一位如此近的亲戚和如此好的朋友,再加上还是山上的伙伴。”汉斯·卡斯托普啜泣几声,一只脚踮了起来,脚尖朝向外面。
顾问赶紧丢开他的手。
“噢,往后的七八个星期您得对他殷勤些。”他说,“您仍旧像您生就的那样无忧无虑吧,这对他再好不过。还有我呢,也将尽可能把事情办得体面又舒适。”
“喉结核,对吗?”汉斯·卡斯托普冲顾问点点头问。
“喉结核,”贝伦斯肯定地回答,“病情恶化得很迅速。气管黏膜的状况也已经很糟。可能是在队伍上喊口令引起了一些反作用。我们本来应该随时防备这样的病灶扩散转移。没多少指望了,孩子;说实话,压根儿没有。当然啦,还要尽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价。”
“他母亲……”汉斯·卡斯托普说。
“等一等,等一等。还不用着急。您要做得得体而漂亮,让她慢慢慢慢地明白事情的真相。现在回您的岗位上去吧。他会察觉的。知道人家这么在背后谈他,心里必定很不是滋味儿。”
约阿希姆每天都去敷药。时值秋高气爽,他穿着雪白的法兰绒长裤配天蓝色上衣,吃饭时经常因为治疗而来迟,但却总是那么整洁和富有军人气派,那么和蔼大方地向大家点点头,请大家原谅他来迟了,然后就坐下去吃自己的饭。现在为他特别准备了饮食,因为吃普通饭菜他可能噎着,吃起来太慢:他现在得到的是各种汤、肉末和糊糊。很快,同桌的人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在反过来招呼他时特别有礼貌,特别热情,一口一个“少尉先生”。当他不在时,他们便盘问汉斯·卡斯托普;就连其他桌上的人也跑过来问这问那。例如,施托尔太太就一边绞着手一边凑上来,喋喋不休,大惊小怪。汉斯·卡斯托普答话总是很简单,让人觉得情况严重,但却不超过一定的限度。他是真心诚意地感觉到,不应该过早地对约阿希姆绝望。
他们俩一块儿去散步,一块儿去走一日三次规定得走的路。眼下,贝伦斯顾问严格限制了约阿希姆走的距离,免得他不必要地消耗体力。汉斯·卡斯托普走在表哥的左边——他们从前可是时左时右,怎么走怎么好;现在,汉斯·卡斯托普大多坚持走左边。他们话不多,除去疗养院里通常送到嘴边的话题外,什么也不讲。至于那件他们俩心照不宣的事,完全没啥好谈的,特别是在极少直呼其名的、对礼仪极为敏感的人们之间,更是如此。不过,尽管这样,有时在汉斯·卡斯托普那老百姓的胸中也激荡不已,使他感到憋得慌,恨不能一吐为快。然而不可能啊。涌到喉咙口的话只得吞回去,他哑然无声了。
约阿希姆低着头走在他旁边,眼睛盯着地上,活像在研究观察大地似的。真叫奇怪:他在这儿走着,穿戴整齐大方,和碰见的人礼貌得体地打招呼,如一贯那样很注重自己的外表和风度——然而他已经属于大地。不错,我们大家或迟或早都要属于大地。不过这么年纪轻轻,带着无法实现的去军旗下短暂地服役效忠的美好宿愿,毕竟可悲。但感到更加可悲、更加不可理解的,却是那位知道一切的走在旁边的汉斯·卡斯托普,而不是这位行将以大地为归宿的人自己。他也知道,却保持着缄默;他这很得体的态度原本富有学者气派,事情对他本人似乎已没多少现实性,从根本上看更多地关系着其他人,而非他自己。确实,我们的死主要给继续活着的人添了麻烦,而不是给我们本身。因为不管我们引用不引用,那位机智的哲人的话都千真万确:我们在,死亡便不在;死亡在,我们便不在。也就是说,在我们与死亡之间不存在现实的关系;死亡这东西跟我们毫不相干,只跟世界和自然有些牵连。正因为如此,一切创造物面对死亡都心安理得,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毫无责任感和负疚感。近几个礼拜以来,汉斯·卡斯托普在约阿希姆身上就发现有这种缺少责任感和负疚感的情况,明白了他虽然知道自己不会由于死亡而难受,但却很得体地保持着沉默,或者因为他与它的内在关系还不十分紧密,还是理论性的,或者在实际考虑这些关系时,他健全的分寸感还起着节制作用,同样使他不便谈论那件心照不宣的事。类似的心照不宣的讨厌事在生活里还有许许多多,它们是生存的必须条件,但并不妨碍人保持礼仪和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