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3/68页)
“回答我,可敬的朋友——您是否曾经噎着过?”
这话叫他怎么回答呢!在她还在瞅他嗓子眼儿的当口,约阿希姆根本就不可能讲话;就算她放开了他,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在一生中,自然他有这次那次被噎着,她问的不可能真是这个意思。约阿希姆只好说:怎么?他已记不起最近一次是在啥时候了。
好,没什么,她只是随便问问。看起来,约阿希姆是感冒啦。她的话令表兄弟俩大吃一惊,因为在这儿疗养院里,感冒一词向来是个禁忌。她还讲,根据现在的情况,有必要请顾问用喉镜作进一步检查。临走,她留下一些润喉片和一条敷有马来树胶的带子,后者可以在夜里打湿了缠在病人脖子上。约阿希姆把两样全用起来,也明显地感到好多了,便一个劲儿地用下去,因为他的嗓音还不见清亮,是的,到后几天甚至沙哑得更厉害,虽然喉痛有一阵几乎完全消失了。
再者,他的发烧纯属想象。客观的测量结果一如往常——正是这个加上贝伦斯顾问的检查结论,把诚实的约阿希姆留在山上再小住几日,然后他才好赶回队伍上去。十月的限期不声不响地过去了。谁都没讲一句话,贝伦斯顾问没讲,表兄弟俩相互也没讲。大家都耷拉着眼皮,静悄悄的,像没那回事。根据每月例行体检时贝伦斯口授给他长于心理分析的助手作的记录,根据X光片显示的结果,情况再清楚不过:要说出院,充其量只能不顾一切地跑掉。可这次约阿希姆却得表现出铁一般的自制力,坚守在山上的岗位上,直至身体恢复得结结实实,经受得起风吹雨打,才好回平原上去服役,去履行自己的誓言。
这就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对它大伙儿心照不宣,似乎都没有异议。可实际上呢,他们相互并不摸底儿,不知道人家在内心深处是否真相信它。正因为存在这样的猜疑,哥儿俩面对面时总耷拉下眼皮;而每次发生这种情况之前,他们的目光又一定会碰在一起。在上次讨论文学的聚会过程中,汉斯·卡斯托普第一次发现约阿希姆眼睛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光,有一种特殊的令人担忧的神情;自此,上述情形发生得就更经常了。特别是最近在进餐时又发生过一次:嗓音沙哑的约阿希姆不知怎的被噎住了,噎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约阿希姆用餐巾蒙着嘴喘息不止,邻座的马格努斯太太则按老法子替他捶背,这当儿,表兄弟俩的目光又碰到一起,结果令汉斯·卡斯托普大为骇异,其程度胜过那自然是人人都可能出的岔子本身。随后,约阿希姆闭住眼睛,用餐巾捂住嘴脸,离开餐桌和餐厅,准备在外边咳个痛快。
十分钟后,他回到桌旁,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却带着微笑,嘴里说着对刚才引起的麻烦表示歉意的话,马上又重新参加享用那丰富过了头的午餐。事过之后,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哪怕提一提这平凡生活中的小插曲。可是没几天,同样的情况又重演了一次,但这次不是吃午餐,而是在用第二次丰富的早餐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也没有碰到一起,至少表兄弟俩的目光没有,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仍把脑袋埋在餐盘里继续吃他的,似乎对什么都不留意。然而离席以后,他们却忍不住提起了这件事:约阿希姆大骂米伦冬克那该死的婆子,是她以唐突的问题给他耳朵里塞进了一只跳蚤,使他像中了邪似的老觉得嗓子眼儿有什么东西,真该让魔鬼把她逮去才好。是的,显然是心理作用,汉斯·卡斯托普说——这么确认一下,他极不愉快的心情也轻松了一点。自打把事情挑明以后,约阿希姆便成功地抵御住了那邪术,进餐时格外小心,最后,被噎着的次数再不比一般没中邪的人多了。直至过了九天或十天,他才又被噎住,但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说道的。
然而,约阿希姆却让拉达曼提斯破例地召去了。护士长告发了他,而这么做不能讲是愚蠢的。因为,既然院内的柜子里备有喉镜,就该把这想得很聪明的器械拿出来用一用,何况他的嗓音一直不肯恢复,有时甚至完全哑了,再加上咽喉还不时地疼痛,只要是约阿希姆忘了服生津润喉片,比如等等,又确实使她这样做有了足够的道理——更不用讲,约阿希姆现在只是进餐时格外小心,才没有经常被噎着,但这样一来,他离席几乎总是落在其他人后边。
于是乎,贝伦斯拿着镜子朝约阿希姆的嗓子眼儿里反反复复地照,眯缝着眼睛往那深处瞅了好久好久。过后,应汉斯·卡斯托普特别要求,病人马上去到了他的阳台上,向他报告情况。真是够呛,又痒又难受,约阿希姆几乎像在耳语;因为正是午间静卧的时候,必须保持安静。贝伦斯到底还是作出了咽喉炎的诊断,说每天都必须敷药,而且明天马上开始,只是他先得把药备好。原来不过是发发炎和涂点紫药水罢啦。可汉斯·卡斯托普的脑子里却充满联想,想得很宽很远,想到了院里的瘸腿门房,想到了那位一个礼拜都捂着耳朵却没叫一声痛的女人。虽然一连串的问题已涌到嘴边,他却忍住没说出来,决定单独去向贝伦斯提。对约阿希姆,他只限于表示满意;毛病终于处于监控之下,贝伦斯顾问亲自来关心过问了,他身为一院之长,会解决问题的。约阿希姆只是点点头,没有抬起眼来看着表弟,然后就转过身,向自己的阳台走去。
诚实的约阿希姆到底是怎么了?最近几天,他的目光老是游移不定和怯生生的。前不久,面对着他柔和而幽暗的目光,米伦冬克护士长想要盯着他瞅的企图失败了;可要是她现在再来尝试一次,就真叫人说不准结局会怎样。不过,约阿希姆反正避免这种四目相遇的情况;要是这种情况毕竟发生了——要知道汉斯·卡斯托普经常在盯着他——那又着实叫人不怎么好受。汉斯·卡斯托普心情抑郁地留在自己的阳台上,他恨不得马上去找院长谈话。然而不行,约阿希姆会听见他起床的声音,他必须推迟到下午再去找贝伦斯。
可是没有成功。真叫奇怪!反正总是找不到贝伦斯,不仅当天晚上,而且第二天、第三天也如此。约阿希姆自然有点碍事,因为完全不能让他察觉。但仅仅这个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老是谈不成话,拉达曼提斯为何怎么也抓不住。汉斯·卡斯托普在全院四处找他,打听他,被指到东又指到西,说在那儿准能把他碰上,可真到那儿他偏又刚刚走了。一次吃饭的时候贝伦斯露了面,但坐在离得远远的“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不等上饭后的甜品就没了人影儿。还有几次,汉斯·卡斯托普以为已十拿九稳,明明瞧见他在楼梯和走廊上要么和克洛可夫斯基,要么和护士长,要么和某个病人谈话,便盯紧他。可没想到汉斯·卡斯托普只要眨一眨眼睛,贝伦斯顾问又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