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68页)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示不怀疑他的对手会找到手段和办法,将他对罗马的高度文明的蔑视与自己作为拉丁语教师的职责协调起来。不过,看来有必要请他注意另一个更严重的矛盾;他在发表上述议论时就陷入了与他自己最钟爱的那几个世纪的矛盾中,因为这些世纪不仅不蔑视维吉尔,而且明白无误地承认他的伟大,把他看作一位富有魅力的智者。
纳夫塔反驳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呼唤那些黎明时代的单纯来为自己助战是白费力气——那不过是一个以被战胜者的着魔来证实自身的力量的胜利。再说,年轻的教会的导师们曾不倦地告诫人们,别听信古时候那些哲学家和诗人的谎言,特别是别让维吉尔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语给弄迷糊了。今天,当又一个世纪即将进入坟墓,当一个无产者的黎明开始的时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温导师们告诫的大好机会!因此,为了索性把话讲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可以确信,他纳夫塔在从事自己那点儿世俗职业时——有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刚才提到了它——是完全适当地有所保留的。他参加古典修辞教学同样不无嘲讽之意;一个乐观主义者无论如何应知道,这样的教学还会几十年地存在下去。
“你们学过它,”塞特姆布里尼嚷道,“学过古典修辞学,所以你们嘴尖舌利。那些古代的诗人和哲学家,你们努力将他们的衣钵继承下来,就像你们利用古代建筑的砖石建造你们的教堂一样!因为你们感到,你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创造新的艺术形式,满足你们无产者心灵的需要。你们希望用古代自己的武器将古代打倒。将一再如此,永远如此!你们的黎明粗陋、笨拙,不得不去向你们劝说自己和别人加以轻视的东西学习。因为没有教育,你们没法面对人类生存下去;而教育只有一种,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资产阶级教育,也即人文主义的教育!”人文主义教育原则的终结——就那么几十年的问题?只是出于礼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才没有放开喉咙,尽情地嘲笑。欧洲知道如何珍惜自己永恒的财富,会无视这儿那儿总有人喜欢梦见的无产者的启示录,会内心平静地将古典理性的实现提上日程。
既然说到日程,纳夫塔就尖刻地指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样子对情况了解得并不完全清楚。那在日程上还是一个问题,并非像意大利作家乐于相信的那样已成定论。而即产生于地中海岸的古典人文主义传统,它到底是具有全人类的性质因而与人类永远共存呢,或者仅仅是附属于某一个时代的过时的精神形式,因而也会和这个时代一道死去呢?回答这个问题是历史的任务,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奉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别太心安理得,以为历史将按照他那拉丁保守主义的意愿作出决断。
竟然把自命为进步的仆人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称作保守主义者,矮小的纳夫塔真太厚颜无耻。大伙儿都这么感觉,当事者自然尤为痛切。只见他激动地捻着上翘的八字胡,寻思着如何反击敌人;这就给了纳夫塔时间继续攻击古典的教育理想,攻击欧洲学校教育重视修辞和文学的精神,攻击它繁冗的语法形式,说它们不过是资产阶级统治者利益的附属物,早已成为民众的笑柄。是的,你简直想不到民众如何拿咱们的博士头衔,拿咱们整个的教育官僚体系,拿国立的民众学校尽情地取笑开心;这种学校实为资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们却妄想使它成为掺了水的培养人才的机构。民众早已知道,它在摧毁腐朽的资产阶级王国的斗争中需要的那种教育,只有在这种唯上司之命是从的所谓学校之外去获得。而且几乎谁心里都有数,咱们这类从中世纪的修道院演变成的学校,只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可笑的辫子,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再从学校里获得真正的教育;报告会、展览、电影等等自由而公开的教学形式,比任何学校课程都远为优越。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纳夫塔给他的听众们送上了一个革命加反动的拼盘,只可惜愚民政策的佐料加得太多,所以吃起来很不是味道。他关心民众的启蒙令人产生好感,可这好感所剩不多,因为听众担心这儿起作用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倾向,即老想使民众和世界永远笼罩在文盲似的蒙昧中。
纳夫塔微微一笑。文盲!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以为终于说出了一个真正可怕的字眼儿,就像让人看见蛇发女怪的脑袋一样,确信谁都会吓得脸色苍白了吧。他,纳夫塔,却感到遗憾,不得不叫他的对手失望,因为人文主义者对文盲这个概念的恐惧只令他好笑。事实上,只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文人,只有咬文嚼字的作家,只有矫饰的修辞学者,只有崇拜形式的小丑,才会赋予读和写这些科目以如此夸大的教育作用和紧迫意义,才会相信精神缺少这些知识便会为黑夜所统治。不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否记得,中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47]就是个文盲?那时候,在德国认为送男孩子去上学是可耻的,除非他正好许了愿准备当教士。贵族以及民众对书写技艺的这种轻视,始终是身份高贵的标志——文人学士作为人文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嫡子,能读又会写,贵族、武士和民众都不会,或者只马马虎虎会——但除此之外,文人学士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会,都不懂,一辈子只知道夸夸其谈,只会几句拉丁语,而把生活让给了正常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政治变成一只灌满风的口袋,也就是装满修辞学和文学的口袋,拿党派术语来说叫做激进主义和民主主义,等等等等。
现在,又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吧!他高声道,纳夫塔讥讽对于文学形式的爱好,以显示自己对过去某些时代的野蛮狂热的推崇,是太冒险了。因为,没有这种爱好,就不可能想象有任何人性,绝对和永远不会有!还说什么高贵?只有人类的敌人,才会把这个形容词加之于无言的粗鲁的事物。真正高贵的,恰恰唯有某种慷慨大度,大度,它表现在赋予形式以独立于内容的自身价值,人的价值——把言语当作纯粹的艺术加以崇拜,这是希腊罗马文明的遗产,人文主义者,人文主义作家,至少应该在通行罗马语族的地区和国家将它恢复振兴起来;它同时也是一切后来的理想主义,包括政治上的理想主义的根源。“不错,我的先生!您企图污蔑为言语与生活脱离的东西,恰恰是美的圆满的更高一级的统一。在一场以文学和野蛮为分界线的论战中,我不担心心性高卓的年轻人会站在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