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5/65页)

关于食粮和毒物,佩佩尔科恩说得既中肯且又难得的连贯,汉斯·卡斯托普歪起脑袋听着,不住地点头。他看上去似乎挺关心谈话的内容,其实呢他真正动脑筋的不是这个,而是悄悄地想弄清楚佩佩尔科恩其人究竟魅力何在,因为归根到底,这也跟蛇毒的毒性一样,没法子解释啊。矛盾变化,佩佩尔科恩说,乃物质世界的一切;除此之外,什么都是有条件的。奎宁也是一种可治病的毒物,而且毒性巨大。四克奎宁就会使人耳聋、晕眩、呼吸急促,还会像阿托品似的造成视力障碍,像酒精一样叫人迷醉,因此奎宁生产厂的工人老是眼睛发炎、嘴唇肿胀、皮肤上长疱疹。接着他讲到金鸡纳霜树也就是奎宁树,讲到它的原生地海拔三千米的南美洲冈底斯山原始丛林,说是很晚很晚,它的树皮才传入西班牙,并叫做“耶稣会传教士药粉”;而南美洲的土著民族,却早已熟知这种树皮的巨大效力。老先生描述着荷兰政府在爪哇岛经营的大规模奎宁种植园,说每年都从该岛用船将数百万磅形同肉桂的红色树皮卷,运到了阿姆斯特丹和伦敦……这种木本植物的树皮,也就是从表皮到形成层,整个都一样,拿佩佩尔科恩的话来说,都有着格外强烈巨大的能动性,即既可以是有益的,也可以是有害的,——在谙熟毒物学方面,有色人种远远胜过了我们白种人。在新几内亚东边的一些岛屿上,年轻人会从一种特别的树皮中提炼媚药;这种树多半是一种毒树,就像爪哇岛那种类似曼扎尼蜡树的昂提亚丽斯树,能以散发出的气息毒化周围的空气,致使人和动物昏迷麻木。也就是他们把这种树的皮碾成粉末,混入椰子果核的碎屑,再把混合成的粉屑裹在树叶里进行烘烤。最后,他们得趁着对自己冷淡的意中人正在睡梦之中,把调成了汁的粉末洒在她的脸上,这样一来,她就会春心荡漾,对洒药水的小伙子燃起如火的热情。有些时候,毒性是藏在树根皮里,例如马来群岛有一种攀缘植物,名叫“斯特利西诺斯丢德”,当地人拿它的根皮掺上蛇毒,制成叫“乌帕斯”的毒药,把药涂在例如说箭头上面,就会有见血封喉似的置人于死命的神速效果;至于为什么这样,就没有谁能给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解释清楚喽。清楚的只是,“乌帕斯”跟马钱子碱种属相近……说着佩佩尔科恩在床上完全坐了起来,时不时地用微微颤抖的船长大手端起酒杯,把酒送到皲裂的唇边大口大口地喝,似乎渴得很是厉害。他讲到了印尼南部科罗曼德尔海岸边生长的马钱子树,说从它的橘黄色浆果也就是马钱子里,可以提炼出一种毒性最厉害的生物碱即马钱子碱,——又讲树枝呈炭灰色,树叶亮得耀眼,花则是黄绿黄绿的,说时声音低得如在耳语,额头皱得老高老深,于是年轻的卡斯托普眼前出现了一棵色彩斑驳、性质诡异的怪树形象,心里整个儿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感觉。

这时候,舒舍夫人也开始进行干预了。她道:谈话使佩佩尔科恩先生疲乏,可能又会发起烧来的,尽管她十分不乐意打断他们的会谈,却仍不得不请汉斯·卡斯托普这次到此为止。卡斯托普自然是从命。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中,一当老人间隙性地发过了烧之后,他还是经常坐在这位王者的床边,舒舍夫人呢时去时来,要么稍微监督一下谈话,要么也参与进来说上几句;在佩佩尔科恩不发烧的日子,卡斯托普也跟他和他那珠光宝气的旅伴共度了许多时光。要知道,荷兰老头除非实在下不了床,就难得放过机会,不轮换着邀约这帮那帮病友,在晚饭后聚在一块儿赌钱、喝酒或进行种种其他好玩儿的活动,地点要么和上次一样在谈话室,要么就在餐厅;如果在餐厅,那么汉斯·卡斯托普通常都坐在随随便便的女人和大模大样的绅士之间。即使是室外活动,他也总是和他俩在一起,经常一起外出散步,参加散步的多半还有费尔格先生和魏萨尔先生,不久以后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也加入了进来,因为难免不碰上这一对儿精神上的对手,而介绍他俩与佩佩尔科恩认识,同时也最终与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认识,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乃是自己的荣幸。卡斯托普完全不用担心这两位论战者是否欢迎与他们结识和交往,心里暗暗相信他们既然需要一个教育对象,就一定不肯放弃各自在他面前阐明立场观点的机会,为此而当即使并不情愿当的随从,也只好认了。

卡斯托普没有想错,他的朋友圈子色彩驳杂,作为其成员的起码条件就是得容忍异己,习惯于相互之间不习惯:在他们的关系里,自然有够多的隔膜、紧张乃至于暗中的敌意,因此我们很奇怪,咱们微不足道的主人公怎么可能把他们聚集在周围。对此,我们的解释是他生来具有某种豁达、圆通的性格,因此觉得谁的话都“值得听听”,这就使他有了所谓凝聚力,不但自己能团结形形色色的人物,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把他们也相互聚合在了一起。

关系错综复杂得令人惊异啊!为了哪怕只是暂时看清全貌,咱们忍不住要来理理这团乱麻,并且是借汉斯·卡斯托普那圆通、豁达的眼睛;在散步途中,他总用自己这双眼睛观察人与人的关系。比如可怜的魏萨尔,他苦苦暗恋着舒舍夫人,对佩佩尔科恩和汉斯·卡斯托普都五体投地,低声下气,因为一个是眼下的国王,一个是昔日的胜利者。又比如克拉芙迪娅·舒舍,这位举止优雅、步履轻盈的女病友和旅游者,而今成了佩佩尔科恩的人,而且肯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虽说在很久以前的狂欢之夜曾有过一个向她献殷勤的骑士,现在此人却跟她的主宰者相处融洽,叫这女人看在眼里也总有些惴惴不安,心头老感觉酸溜溜的。这样的积郁不安,是否也让人想起决定着她与塞特姆布里尼关系的同一种情绪呢?她受不了这个牛皮大王和人文主义者,骂他傲慢,骂他不近人情。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这位好为人师的朋友,她一点不懂他的地中海土话,就像他同样不会她的母语俄语,只是所感到的轻蔑肯定要比她少些就是了;她可真想当面质问他,问他在那个狂欢之夜,正当小伙子准备走近她的时候,他在这位懂礼貌的年轻德国人,在这位长相漂亮、出身良好、肺上有个浸润点的小布尔乔亚耳朵背后,究竟嘀咕了些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像人们形容的“一心一意”地爱着,可却并未享受到爱的快乐,相反倒有违禁之嫌,堕入了不理性的情感漩涡,因此没法用平原上那些和平宁静的小曲儿进行歌唱,——也就是说他爱得很狼狈,因此失去了人格独立,得俯首帖耳,忍气吞声,为他人役使,只不过即使在当奴隶的时候他这人仍保持了足够的圆滑,心里完全清楚自己的忠心耿耿,对于那位脚步滑溜、生着一双鞑靼狐媚眼的女病友,大概有多少价值,可能有多少价值:他自己不管多么忍气吞声,俯首帖耳,也看清了一个事实,就是她本身只注意到这种价值,原因倒可能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她的态度;拿人文主义的礼仪准则来衡量,他的态度只能说是明明白白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要多恶劣有多恶劣,完全证实她对他的猜忌一点没错。糟糕的是,或者以汉斯·卡斯托普的眼睛来看不如说幸好是,还有她与列奥·纳夫塔的关系;这女人寄希望于这种关系,但却未能从中得到真正的补偿。尽管在纳夫塔这儿,她并未遇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种对她人格的原则否定,和他交谈的条件也优越得多:克拉芙迪娅和这位尖刻的小矮个儿,他们不时地单独在一起谈,谈书,谈政治哲学问题,在看问题偏激这点倒算志同道合;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忠心耿耿地旁听。不过,像所有暴发户都小心翼翼一样,这位暴发户也小心翼翼地迎合着她,而迎合之中却流露出某种带贵族意味的保留,这很可能让她给察觉出来了;他那源于西班牙的恐怖主义思想,跟她那随手摔门的“近乎人情”的大而化之,也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再加上最后也最微妙的一点,是她以女性的敏锐必然感觉出来——感觉之清楚一如她那个狂欢之夜的“骑士”,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这两个对手竟然都对她暗暗怀着仇恨,而这仇恨的根源,竟然是他们跟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关系:这个女人成了教育者眼中的破坏和干扰因素,因此使他们不快,造成内心深处对她的敌意,而反过来倒让他们沆瀣一气,从而化解了两人在教育观点上的严重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