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3/65页)

将近两点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老头子也就是讲宫廷顾问贝伦斯,正大步流星地奔游艺室来了。神经过敏的赌友们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椅子和冰酒桶纷纷被撞翻倒。一些人穿过阅览室逃走了。佩佩尔科恩生命的佳节被突然冲散了,他因此怒不可遏,用拳头狠狠捶打着桌子,冲着那些逃兵的脊背大骂“胆小鬼”、“奴仆”什么什么的,不过,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接受了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的抚慰:他们提醒他宴会已经持续了六个钟头,好歹都得有个结束;他也听从去睡睡觉养养神的劝告,同意了扶他上床去。

“扶住我,宝贝儿!你扶另外一边,年轻人!”他要求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于是他俩帮助他从椅子里撑起笨重的身体来,用臂膀把他架住;他呢便吊在两人之间向前迈步,大脑袋歪在高高耸着的一只肩膀上,步子踉踉跄跄,一会儿把这边的搀扶者挤到一旁,一会儿把那边的搀扶者挤到边上。这样让人领着、扶着去睡觉,归根到底是只有他才能享受的国王待遇啊。看样子如果需要,他自个儿也一样可以走;他鄙视这样勉为其难,其意义,是的,小而又小,微乎其微,不过就是怕难为情而掩饰醉态罢啦。他呀显然才没有什么难为情呢,相反倒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样子:能歪歪倒倒地把自己的侍从挤到右挤到左,不正是国王才能玩儿的游戏吗!半道儿上他发起感慨来:

“孩子们……胡来……我自然还一点没有……如果这时候……你们会看见的……真可笑……”

“真可笑!”卡斯托普附和着。“不过毫无疑问!咱们享受了传统的生活乐趣,这样随心所欲地歪来倒去,正是对它表示敬意啊。相反,一本正经……我可是也喝多了点儿,不过尽管醉了心里却明白,能扶您这么位大人物上床,真是特别荣幸,所以嘛,醉不醉对我甚至也没有影响,当然啰,要讲档次,我压根儿又比不了……”

“哎,你这个饶舌的小鬼儿。”佩佩尔科恩说着身子一倒,把他挤到了栏杆上,随之却将克拉芙迪娅带到了身边。

显而易见,宫廷顾问到来的传言纯属放空炮。也许是那小不点儿服务生太疲倦,为了赶跑聚会的客人便造了这个谣。考虑到这个情况佩佩尔科恩又站住脚,打算回转身去接着喝;然而左右两边都劝他还是睡觉好一些,这样他方才继续往前挪动脚步。

个子小小的马来仆人上边打着白领带,脚下穿着黑缎子便鞋,站在套间门外的走廊上迎候着自己的主子,一见他到来便一只手按着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相互亲吻,你们!”佩佩尔科恩命令道。“最后吻吻这位可爱的女士吧,年轻人!”他吩咐汉斯·卡斯托普。“她一点不会反对,将回答你的吻。吻吧,为了我的安康,也经过我的允许!”他说。可是,汉斯·卡斯托普坚持拒绝吻。

“不,陛下!”他回答。“请原谅,这样不行。”

佩佩尔科恩倚靠着自己的贴身侍从,额头上的皱纹牵得高高的,要求知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和您的旅伴不可以相互吻额头呗,”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希望好好睡上一觉!不,这纯粹是胡说,从哪方面看都是胡说。”

然而,由于舒舍夫人也已经回自己房间,佩佩尔科恩便只好放走不听话的青年。生来就统治人的他不习惯别人的忤逆却偏偏遇上忤逆,自然大为惊讶,于是乎皱着额头站在那儿,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和马来人的肩膀,盯住卡斯托普的背影发呆了好一会儿。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续)

整个冬天——就冬季还剩下的天数而言——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都住在“山庄”疗养院,一直住到来年开了春,这样,他就最后还参加了院里的一次集体郊游——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也跟着去了,去弗吕拉山谷观赏瀑布……干吗“最后还”?难道以后他就不在了吗?——是的,不在了。——他走啦?——又对又不对。——什么又对又不对?拜托,别卖关子好不好!人家知道自我克制。约阿希姆·齐姆逊少尉不是死了吗?更别提其他许多不足道的死之舞者啦。面目不清的佩佩尔科恩这么说也让恶性疟疾撂倒了?——不,他没有这样,可干吗这么着急呢?生活和讲故事始终得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人由神所决定的认识事物的形式,永远不可抗拒!至少在咱们故事的性质允许的范围内,让咱们尊重时间的法则吧!事实是已经尊重得很不够,简直到了手忙脚乱的地步!或许这么讲太夸张了,那就改说搞得急急忙忙的吧!一颗小小的指针计量着我们的时间,嘀嘀嗒嗒地仿佛计算着一秒又一秒,它冷冰冰地,永不停息地,跳过一个黑点又一个黑点,每跳一次只有上帝才知道意味着什么。可以肯定的只是,我们在这山上已经呆了好几年,呆得已经脑袋发晕;因为这里虽然没有鸦片和大麻,却是个罪恶的所在,道德法庭将替我们作这样的宣判,——然而,我们竟有意让清明的理智和严谨的逻辑,去面对最糟糕的迷茫蒙昧状态!应当承认,我们不是偶然挑选了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这样的思想者来打交道;要不然,围绕着我们的恐怕就净是些佩佩尔科恩似的糊里糊涂的人。这样一来,自然会形成一个对比;而对比的结果,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在规格尺寸这一点上,又不能不说对后来的这个人物更有利。甚至就连躺在自己房间阳台上的汉斯·卡斯托普,也作如是观,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那两位热衷于争夺他可怜的灵魂的教育家,在佩佩尔科恩身旁一站几乎变成了侏儒,以致他卡斯托普真想称两位雄辩家作“饶舌的小鬼儿”,就像这位国王在醉醺醺地作弄他时叫过他的那样。真是太好了,太幸运了,通过在山上接受封闭式教育,他也接触到了佩佩尔科恩这样一个真正地道的人物。

这个人物登上舞台是作为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旅伴,也即作为一个巨大的干扰,当然本身就成了问题;不过汉斯·卡斯托普在作出评价时,并未因此头脑迷糊。我们重申一下,当他诚实地尊敬,甚至是勇敢地同情一个有品位的人时,他的确是不迷糊,——何况仅仅因为这人与那个在狂欢之夜曾经借给他一支铅笔的女人,把旅费放在了一起开销。这不合他的脾气,——在此我们完全应该估计到,在咱们的圈子里会有这位先生那位女士反感他的“无动于衷”,而宁愿见到他恨佩佩尔科恩,避免与此人接触,在心眼儿里称他为一头老蠢驴,一个连话都讲不清楚的老酒鬼,而不是在他发疟疾的时候去探望他,坐在他病床边和他聊天——“聊天”一词当然只适于形容卡斯托普对谈话的参与,大模大样的佩佩尔科恩则根本说不上,并在一个旅行者的求知欲望驱使下,来接受他人格的熏陶感染。可他就这么干了,而眼下我们据实陈述,也就不在乎有人可能联想到斐迪南·魏萨尔,联想到他曾经可怜巴巴地替卡斯托普抱双排扣的大衣。这样的联想毫无意义,咱们的主人公并非魏萨尔。装可怜相乃至痛彻肺腑不是他的事。他因此成不了“英雄”[10],也就是说:他跟男人的关系不以女人为转移。我们仍旧忠于既不美化也不丑化他的实事求是原则,肯定地指出他没有为众人所左右。他没有在浪漫传奇的影响下对同一性别的人失之公正,失去在爱情方面增加阅历、接受教训的愿望,并非因为他有清楚、自觉的认识,而完全是出自纯朴的天性。他这样做可能叫女士们不高兴。我们相信舒舍夫人心里就禁不住恼火;从她嘴里不经意吐出来的尖刻评语——这句那句的具体内容暂且不表,就可得出如此结论。可也许正是卡斯托普的这一个性,使他成为了教育者很适合的争夺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