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1/65页)

他胡说些啥哦?在谈到他自己和佩佩尔科恩这位人物时,竟讲什么“咱俩之一”,难道还不够民主、放肆吗?是不是眼下某人的占有权被昔日的一些个老关系蒙上了阴影,他便由此吸取了放肆的勇气呢?还是这位占有者刺激了他,使他禁不住也卷入了对所谓“罪孽”同样恬不知耻的分析来呢?现在他想看看,自己将怎样了结此事;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下真捅了马蜂窝啦。

汉斯·卡斯托普讲话的这段时间里,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一动未动,就是身体始终后仰着,脑袋垂在胸口上,叫人不得不怀疑年轻人的话是否进入了他的意识。谁知卡斯托普说着说着没了把握,他的身体却渐渐离开椅子背,随即越来越直,越来越挺,直至完全恢复到原来的高度,同时硕大的脑袋也涨得通红,扬起并绷紧了额头上的阿拉伯花饰,黯淡的小眼睛更瞪大得来叫人恐惧。眼看就要出事!好像来势汹汹喽,相比起来,刚才的勃然大怒,与即将到来的大发雷霆,只能算是闹点小情绪吧。只见荷兰绅士恼怒得下嘴唇紧抵着上嘴唇,嘴角因此咧了下来,下巴伸到了前面,但见他从桌子上慢慢抬起右臂,到了齐头高的空中仍继续往上抬,最后握起拳头来猛地一挥,眼看就要给饶舌的民主分子致命一击。面对着这逐步升级的王者的愤怒,卡斯托普既吓得要命,又感觉到探险家的惊喜,以致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恐惧和仓皇逃走打算。他赶紧抢着说:

“当然,我的表达方式是有缺陷。整个事情只是个档次问题,仅此而已。上了档次的事物就不好称作罪孽。罪孽从来没有档次。奢侈的享乐就没有嘛。不过自古以来,人对感受的追求便获得了一种辅助手段,一种使之陶醉和兴奋的手段;这种手段本身也属于传统的生活乐趣,具有纯朴和神圣的性质,也就是说清白无邪的性质,如果允许我讲,即是一种上档次的辅助手段。就说酒吧,乃是上帝给予人的赏赐,也有一些富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古老民族曾经认为,它是体现上帝博爱精神的创造,甚至与人类文明息息相关,请允许我提一提这个史实。我们不是听说过嘛,多亏有了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艺术,人类才脱离野蛮状态,获得了文明进化;甚至时至今日,葡萄产地的民族据认为就要文明一些,或者自以为要比不种葡萄的民族,如那些基米利人[6]文明一些,这个事实肯定值得注意。因为它证明,文明根本不是理智和头脑清醒的产物,而是与兴奋、陶醉和醺醺然的感觉关系密切。——对于这件事情,如果允许我自由地向您提出问题,难道尊意不也是如此吗?”

好一个滑头,这汉斯·卡斯托普;或者以塞特姆布里尼作家的文雅方式表达,好一个“机灵鬼”!与大人物打交道不检点甚至放肆,随后需要找台阶下,又变得灵活乖巧起来。首先,在十万火急的形势下,他灵机一动,十分得体地为酗酒作了一番辩解,然后顺口把话题进一步引到“文明”上头,而这与眼下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正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样就瓦解了它,使它变得不合时宜,接着又再给下不来台的大人物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他可是不能够用举着的拳头进行回答的。荷兰老头呢,也缓和了暴怒的千钧一发之势,慢慢把胳膊放下来搁在桌上,脑袋缩小了,“算你运气!”在他那余怒未消的表情中,明明写着这几个字。一场风暴终于散去,加之舒舍夫人这时也插进来,提醒她的旅伴,大伙儿玩得已不那么带劲儿啦。

“亲爱的朋友,瞧您怠慢了您的客人,”她操着法语说。“您只顾着跟这位先生讲话,您无疑有重要的问题与他解决。可是差不多已经停止玩儿牌,大伙儿都无聊了。我看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佩佩尔科恩立刻转而注意一帮子牌友。可不是嘛,一个个没精打采,萎靡不振,麻木迟钝;就像一个班级没有了老师的监督,客人们都爱干啥干啥。有几位已经快睡着了。佩佩尔科恩立刻收紧缰绳,控制局面。“诸位!诸位!”他高举食指,放开嗓门儿。他那指甲尖长的食指既像一把挥动的指挥刀,也像一面旗帜;他的叫声就像一位指挥官为了制止士兵溃逃而发出的呐喊:“不是胆小鬼的,跟我冲!”又是他个人的威信马上发挥了警醒和凝聚作用。大伙儿振作起来,麻木的面孔恢复了精神,一个个都冲着威严的主人微笑点头,冲着他那黯淡的目光和偶像似的满额头皱纹微笑点头。他重又镇住众人,逼着他们重新为他服役,以他那食指弯下来与拇指扣成的圆圈,以他那耸峙一旁的指甲尖长的其他指头。他伸开船长般的大手,既似在护卫,又像在阻止,痛苦皲裂的唇间蹦出来一些支离破碎、莫名其妙的话语,它们借助着他的身份威望,牢牢地统治着人们的心灵。

“诸位……好啦。肉卷儿,诸位,反正嘛……解决了。不,请允许我……‘软弱无力’,书里这么写着。‘软弱无力’,这意味着不能满足要求……可我呼吁你们……干脆讲吧,我呼—吁—你—们。你们会对我说,睡眠……好啊,诸位,毫无问题,实在太好了。我喜欢并尊重睡眠。它深沉、甜蜜并且提精神,我崇敬睡的欲望。睡眠也属于——您怎么说呢,年轻人?——传统的生活乐趣,最原始、最古老的……对不起……最高级的生活乐趣,女士们、先生们。不过请注意,请记住:喀希玛尼[7]!于是招来了彼得和西庇太的两个儿子,对他们说:‘你们等在这里,同我一起苏醒!’诸位还记得吗?随后又来到他们那边,发现他们睡着了,就对彼得讲:‘你们不能跟我一块儿清醒一个钟头吗?’打起精神,诸位。透彻喽。感人喽。再去看,发现他们还是睡着了,一个个睡眼蒙眬。便对他们说:‘嗨,你们真想睡,真想休息吗?’瞧吧,时候到了……[8]诸位,透彻哦,感人肺腑哦!”

确确实实,大伙儿在内心深处受到了感动,感到了羞耻。荷兰老头在胸前挂着的长胡须上面捧起双手,歪斜地耷拉着脑袋。由于他皲裂的嘴唇讲到了孤独地死亡的痛苦,他黯淡的目光也变得散乱了。施托尔太太抽噎起来。马格努斯太太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帕拉范特检察官则感到义不容辞,应该作为代表,也即是以大伙儿的名义讲几句话,便压低了嗓音,向尊敬的东道主作出保证,大伙儿一定追随在他后面。他那方面一定是产生了误解。大伙儿不是都精神爽朗,快快活活,一门心思地在玩儿牌对不对!这是一个美好而充满节庆气氛、无论如何也不平常的夜晚啊,——人人都明白和感觉到了这点,还有谁哪怕会一时半会儿地想到去睡什么觉来着。佩佩尔科恩阁下真可以信赖他的这些客人,信赖他们中的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