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65页)

看得出来,赌钱对他是次要的事。对他而言,玩儿牌不是为了赢钱,根据他建议最少下注的五十拉本[5]对他微不足道,但对多数的牌友却已经可观。帕拉范特检察官的脸因此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施托尔太太也是一样;因为到了十八点是否还继续跟进,对她来说便成为了生死抉择。眼瞅着阿尔宾先生照例又冷冷地甩来一张大牌,施托尔太太更吓得哇哇乱叫,佩佩尔科恩却乐得笑开了怀。

“您叫啊,您叫啊,夫人!”他说。“声音尖厉而充满活力,发自内心深处——您快喝点酒,把心滋润滋润,好重新……”说着给她斟上酒,给邻座和他自己也斟上酒,又新要了三瓶酒来,并且跟魏萨尔和内心荒凉的马格努斯太太碰了杯,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最需要得到提神鼓劲儿。事实上那酒果然显出了奇效,转眼间所有人的脸都通红通红,唯一的例外是丁富博士,他的脸始终保持黄色,一双细眯眯的老鼠眼黑得如同墨玉,而且充满厚颜无耻的喜气。其他人也不示弱。帕拉范特检察官目光迷茫地向命运发起挑战,在并不多么有希望的头张牌上一下押了十法郎,再脸色苍白地跟了一把,结果却赢了钱,因为阿尔宾先生盲目相信自己会摸到一个A,来了个孤注一掷,最后成倍地赔了出去。真叫震撼人心啊,而且不只是对引起震撼的玩家本人。全桌牌友都感同身受,连阿尔宾先生也未能免俗,尽管他自称是蒙特卡罗大赌场的常客,冷静审慎足以与赌台上的操牌手媲美,却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连汉斯·卡斯托普也玩得很起劲儿;克勒费特小姐同样如此,舒舍夫人同样如此。大伙儿改变了玩法,玩儿起了“修铁路”、“我的阿姨,你的阿姨”以及危险的“比分差”。幸运之神不断刺激神经,人们爆发出阵阵的欢呼,绝望的喊叫,怒气的宣泄,以及歇斯底里的狂笑,都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发自内心,——在祸福无常的人生中,也只能够如此表现吧。

不过呢,这伙人心灵的高度紧张,面红耳赤,瞳孔涨大眼睛放光,或者这个小圈子情绪亢奋、呼吸急促和失魂落魄的表现,却并不只是甚至主要不是由赌博和饮酒引起的。这一切一切,更多地得归咎于在座者中间那个天生的统治者的影响,得归咎于他们中这个“大人物”的影响,得归咎于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影响。他把控制权牢牢掌握在自己那双动作丰富优雅的手中;此时此地,他通过自己威严的表情、黯淡的目光、紧皱的额头、有力的话语,将所有人都拖进了魔障。他说了什么呢?他说的话莫名其妙;而他喝得越多,越莫名其妙。可是人们的注意力都系在了他那两片嘴唇上,都微笑着,高高扬起眉毛,冲着他用拇指和食指弯曲成的圆圈点脑袋;与此同时,他的另一些指头则像矛尖似的直指天空,威严的脸上表情迅速变换,使得人们的情绪都毫无反抗地听其支使,狂热的程度远远超过这伙人通常能容忍的限度和习惯。如此地被支使,叫个别人感到力有不支。至少是马格努斯太太已感觉到不适。她眼看就要昏厥,可却坚持拒绝回房间去,而只同意在沙发上躺一躺,让人在她额头上敷了条湿毛巾,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牌桌上。

佩佩尔科恩断定她的不中用是因为营养不足。他高举着食指,用支离破碎的大话,对自己这个见解作了展开发挥。他解释说,人必须吃东西,认真地吃东西,以便适应生活的要求,说完便为大伙儿再要了些饮食,要了些个小吃:猪肉,肉片,舌头,鹅胸脯,烤肉,香肠,火腿,——一盆一盆肥美可口的肉食,还配有黄油球、小红萝卜和绿色香菜,真是色香俱全,像一块块迷人的花圃。尽管在此之前已用过不用讲也挺丰盛的晚餐,大伙儿仍旧高高兴兴地享用起来,谁想到佩佩尔科恩还没吃几口,却宣称这简直是“饲料”,而且因此勃然大怒;这勃然大怒,就表明统治者性格的捉摸不定,变化无常,足以吓破人的胆。是啊,他甚至暴跳如雷,有人竟敢出来替食堂辩护;他硕大的脑袋气得膨胀起来,用拳头捶打着桌子,宣布一切一切统统是混账垃圾,——对他的说法大伙儿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到底他是施舍者和东家,有权利对自己施舍的价值下判断。

不过呢,他的无名怒火尽管不可理解,却极适合他的模样,汉斯·卡斯托普私下里就不得不承认。它一点没使他的脸变丑,一点没使它变小,相反在他的不可理喻之中——没谁心里把这情况与他喝酒太多联系起来,倒像使他显得更加大模大样,更具有王侯的威严,以致在他面前没谁不低下头,没谁敢再去吃一口桌上的东西。只有舒舍夫人,只有她能安抚自己这位旅伴。她抚摩着老头刚捶过桌子停下来的船长般的大手,讨好地对他说,菜不行可以再要嘛,他如果乐意,如果厨子还没走,可以来份热菜。“我的宝贝儿,”老头回答,“——好吧。”一点没费力气,完全不失体面,只是吻了吻克拉芙迪娅的手,他便下了台,从暴跳如雷恢复到了平和状态。他为自己和他的客人要了包馅儿蛋卷,——一人一份上好的香菜蛋卷,让大家都能适应生活的要求。下定单的同时,给厨房送去了一张一百法郎的大钞,作为员工们加班的酬谢。

当几大盆热气腾腾、黄绿相间的菜肴端上桌子,温软的蛋香味和奶油香味在室内渐渐弥漫开来,舒适享受的气氛便也得到了完全的恢复。大伙儿动起刀叉,开始享用美食,既与佩佩尔科恩一起,也受着他的监视;他呢,打着优雅的手势东拉西扯,要求人人都注意倍加珍惜这神的赏赐。他还为大伙儿要了荷兰的杜松子酒;他要求在座的所有人都怀着极其虔诚的心情,饮用这种清澈透明,混合着杜松子微粒,散发出谷物香味儿的酒水。

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舒舍夫人也跟着抽起来,只不过是用烟嘴儿抽香烟;她的烟卷装在一只描画着三套马车的俄国工艺漆盒里,为了取抽方便,烟盒就放在她面前的牌桌上。佩佩尔科恩没有责备他的邻座染上了这种嗜好;不过他自己却不抽烟,从来也不抽烟。如果我们理解不错,在他看来抽烟已属于过分讲究享受,染上这样的癖好就意味着剥夺了纯朴的生活乐趣的尊严;而这样的乐趣和赐予,几乎是我们人永远也享受不完的啊。“年轻人,”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以自己黯淡的目光和优雅的手势镇住对方,“年轻人,——纯朴的!神圣的!好啦,您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盘热腾腾的蛋卷,纯净的谷物,——首先好好享受这个,充分受用它,让它物尽其用,然后才……绝对,我的先生。行了。我认识一些人,一些先生和女士,吸食可卡因的,吸食大麻的,吸食吗啡的……好啦,亲爱的朋友!没有问题!你们爱怎样怎样!咱们不监察,不审判。只是首先应该提倡纯朴的,博大的,上帝最初创造的,可这些人却统统……行了,我的朋友。否定了。抛弃了。您愧对这所有一切!不管您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好啦,我曾经是知道的,可是又忘记掉了,——罪孽不在于可卡因,不在于鸦片,不在于这些罪恶东西本身。不可饶恕的罪孽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