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65页)

他缄默不言了。高大、魁梧的老头面对着身边的年轻人,高高举着食指,扯歪了嘴巴,凸露的、通红的上唇带着剃刀刮伤的痕迹,冰凉的、白发飘飘的额头使劲儿向上皱着,线条更加分明,目光黯淡的小眼睛张得大大的,汉斯·卡斯托普似乎瞅见里面闪烁着对于罪孽的惊惧之火,对于弥天大罪即自暴自弃的惊惧之火;佩佩尔科恩这位来历不明的统治者以其全部的魔力和威慑力,所要暗示和彻底揭露的就是这种十恶不赦的罪孽;他以自己意味深长的沉默,迫使年轻人理解他的苦心孤诣,无声地对他发出命令……可怕,汉斯·卡斯托普想,确实可怕,而且具体牵涉到了个人,不仅对他,对这位威严的长者亦然,——不错,产生了恐惧,但并非小的、微不足道的恐惧,而是看样子顷刻间燃烧起来的惊慌失措;汉斯·卡斯托普天生格外敬重权威,尽管为了舒舍夫人的缘故他有一万条理由敌视眼前这位国王陛下,却仍然不能不被佩佩尔科恩的一番话震动。

他垂下眼睑,点点脑袋,准备对坐在身边的这位权威人士表示心悦诚服。

“确实如此啊,”他道,“可能是罪孽——以及品性缺失的一种表现,纯朴、自然的生活乐趣又多又神圣,不去好好地享受它们,却沉迷于奢侈的享乐。这是您的意见,佩佩尔科恩阁下,如果我正确理解了您;即使我自己尚未考虑到,还是可以凭着本人的信念,同意您所作的指示。再说呢,那些健康而纯朴的生活乐趣,的确是难得受到充分合理的对待和重视。大多数人肯定过分疏懒和漫不经心,他们既缺乏责任感,又心灵麻木,将来仍然如此,不可能端正他们对纯朴生活乐趣的态度。”

权威人士听得满意极了。“年轻人,”他道,“——没得说的。请允许我……一句话也别再讲。我请您跟我一起喝酒,一起干掉这杯,而且是手挽着手。这还不意味着,我已视您为亲密的兄弟,……我正打算这样做,可又考虑有点儿操之过急。非常非常可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就会对您……您放心吧!不过您要是希望,而且坚持要咱们马上……”

对于佩佩尔科恩的倡议,汉斯·卡斯托普含蓄地表示了赞同。

“好,我的孩子。好,伙计。品性缺失……好,好,十分可怕!缺乏责任感……非常之好。纯朴的乐趣……不好不好。种种的要求!生活向荣誉,向男人的力量,提出了种种神圣的、女性的要求……”

汉斯·卡斯托普突然不得不认识到,佩佩尔科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不过他的醉态也不叫人感到猥琐、丢人,也不显得失去了尊严,相反与他天生的王者气概结合在一起,使这老头变得更加不可一世,令人敬畏。罗马神话里的酒神巴克科斯,汉斯·卡斯托普暗忖,他喝醉了不也得由自己热心的侍者搀扶,可并未因此少了神的威严;最主要的还得看喝醉的是谁,是一位大人物呢,还是个织亚麻布的工匠。他内心深处高度警惕着,千万不能哪怕丝毫地减弱对这位旅伴、对这位权势人物的尊重,尽管他漂亮的手势已经疲软乏力,他的舌头已经打嘟噜。

“弟兄般地称叫……”佩佩尔科恩嘟囔着,沉重的身躯醉意十足地随随便便仰着,胳膊伸在桌面上,已握不紧的拳头轻轻捶着桌子,“……可以预见……预见将来……就算先前还考虑……好啦。行了。生活——我说小伙子——像个女人,像个摊脚摊手地仰卧着的女人,两座乳峰紧紧靠在一起,滚圆的臀部之间小腹宽而且白,胳膊细长,大腿丰腴,眼睛微微闭着,她就那么迷人地、含讥带讽地挑战我们男人的本能,刺激、引诱我们的欲念;在她面前咱们要么挺住,要么出丑——出乖露丑,年轻人,您明白,这是啥意思?感情在生活面前败下阵来,这就是品性缺失,没有宽恕,没有同情,没有尊严,只会无情地遭到唾弃,遭到嘲笑,——行——啦,年轻人,吐出来……耻辱和丢脸,毁灭和完蛋的婉转说法,可怕地出乖露丑。这就全完了,就彻底绝望,世界末日就……”

荷兰人越说沉重的身体越往后仰,同时国王一般的大脑袋却垂在了胸口上,像快要睡着了。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那松弛的拳头却突然抬了起来,重重一下捶打在牌桌上,吓得让赌博、喝酒和眼前的种种奇遇搞得精疲力竭的卡斯托普一下子警醒起来,诚惶诚恐地瞪着那位强者。“世界末日”——这个词儿和他的模样多么相称啊!除了在布道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想不起还在什么时候听见过这个词,所以也就不偶然啊,他想,须知在他认识的所有人中,又有谁配使用这个雷霆万钧的词儿,又有谁具备这个分量——能够正确地提出这个问题?矮小的纳夫塔兴许使用过它,但那只适用于尖酸刻薄的饶舌,哪儿像从佩佩尔科恩嘴里吐出来似的声似雷鸣,有如吹响了《圣经》预言的末日审判的大喇叭,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心灵震撼。“我的主啊,真是个人物哟!”他自己也已有些云里雾里了,一只手转动着他在桌上的酒杯,另一只手藏进了裤子兜里,在从吊在自己嘴角的雪茄冒出的烟雾里眯缝起了眼睛。从权威方面已经说出那力敌万钧的词儿,他还不该沉默吗?要他自己那破嗓子还有何用?可是,他的两位倾向民主的导师使他习惯了讨论——两位生来就倾向民主,尽管其中一位拼命不承认,他便忍不住作了一次真心实意的评价。他说:

“佩佩尔科恩先生,您的看法——这叫个什么词儿:看法!能对‘世界末日’扯什么看法吗?——叫我又想起了先前关于罪孽的论述,就是罪孽存在于轻贱纯朴也即您所谓神圣的生活乐趣,或者我说的传统的生活乐趣,有分量的生活乐趣,而偏向于或如咱俩之一所说的沉迷于后来的、放纵奢靡的生活享受;可对于伟大的事物,应抱的态度却是‘忘我献身’,是‘顶礼膜拜’。可是恰恰在这儿,我似乎也看见了为沉迷于奢侈享受作的辩解——请原谅,我这人生性倾向辩解,尽管辩解得没有力度和分量,我清楚感觉到了,——也就是说为罪孽作的辩解,而且这罪孽正好基于我们所谓的‘品性缺失’。关于‘品性缺失’引起的恐惧,您说了一些具有分量的话,我真的震动不小。不过我认为,这个罪孽深重的人面对上述的恐惧,也绝对没有表现得迟钝麻木,相反倒承认您完全有道理,承认是对传统生活乐趣丧失感受力,驱使他走向了奢侈的罪孽;也就是讲,这种兼并未包含,也无须包含对于生活的轻贱,因为它同样可以理解为是对生活的顶礼膜拜,如果把奢侈享乐看作是一种提高生活层次、让人陶醉其中的手段,即人们所谓兴奋剂,也就是感受力的支撑和提高;如此一来,生活就成了感受的目的和意义,就成了对感受的热爱,对感受的追求……我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