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65页)
“很好很好!好极了!”佩佩尔科恩叫着,身板儿也挺直起来。他放松捧在一起的双手,分开它们,高举过头,斜伸向上,掌心冲外,样子就像异教徒在祈祷。他堂堂的仪表适才还因为神的痛苦而阴云密布,现在一下子重新容光焕发,笑逐颜开,面孔上竟突然间多出来一种西巴里斯人[9]的笑靥。“罪过啊……”他吩咐给他送来了菜单,随后则戴上角质的夹鼻眼镜,中间的夹子高高凸起在他的额头上。他点了香槟酒,三瓶穆姆与其合伙人公司产的“红绳”牌酒,不带甜味的,还上了一些精美的圆锥形小甜点,外面浇注着五颜六色的糖汁儿,皮儿脆脆的,里面有巧克力和奶油夹心,一个个下边都垫着带花边的小纸碟儿。施托尔太太在享用时舔遍了所有指头。阿尔宾先生则慢条斯理地依照程序开启第一个瓶塞,先掰开了卡住它的铁丝夹子,那蘑菇形的软木塞于是滑出装饰得很好看的瓶颈,像儿童手枪似的啵儿的一声射到天花板上,随后他再遵循着高贵的传统,在给大家斟酒之前先用餐巾裹起了酒瓶。珍贵的泡沫浸湿了小搁桌的亚麻桌布。大肚高脚杯碰出叮当的响声,一口干掉了头一杯酒,喷香、冰凉的刺激感让胃脏有了触电的滋味。眼睛全都闪闪发光。赌博停下来了,可却没谁顾得上收拾桌上的钱和扑克牌。在座的全体都享受着无所事事的惬意闲适,只是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地说着废话;就每一个人而言,谈的内容都是感受提高了的结果,在原始状态下也该是再美妙不过的,只是在说出来的过程中却笨嘴拙舌,支离破碎,杂七杂八,有的出格冒失,有的莫名其妙,让头脑清醒的人听起来只会又羞又恼,当事者们却不以为忤,满不在乎,因为全都已经昏昏然处于不负责任状态。马格努斯太太面红耳赤,不打自招,承认已感觉全身都燃烧着生命之火;马格努斯先生看来却不喜欢她这说法。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背靠在阿尔宾先生的肩上,端着高脚杯让他给她斟酒。佩佩尔科恩以指甲蓄得又尖又长的手打着优雅的手势指挥着酒神祭,关照着美食美酒的源源不断的补充。香槟之后他又叫上咖啡,浓度加大一倍的麦加咖啡,合着一起喝的是“面包”加甜酒,即杏仁白兰地和法国荨麻酒,以及专供太太们享用的香草奶油和樱桃酒。后来还上了酸鱼片和啤酒,最后则上的是茶,而且既有中国茶也有甘菊茶,因为有的人不愿意老喝香槟酒或者利口酒,也不肯再倒回去饮烈性葡萄酒。这些人不像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半夜以后还拉着舒舍夫人和汉斯·卡斯托普,兴致不减地继续喝一种又纯又烈的瑞士红酒,而且真是酒瘾十足地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
大伙儿坚持坐到了午夜一点以后,原因嘛部分是醉得动弹不了啦,部分是确实喜欢像这样子打发掉夜晚的时光,部分是为佩佩尔科恩的个人魅力所吸引,再有就是他以彼得及其师兄弟为例子作了告诫,谁也不愿当那懦弱的孬种了。一般地讲,女士们的表现要好一些。男士们一个个脸红脸白,腿都伸得老远,鼓着腮帮子,只能勉强过一会儿再机械地端一端酒杯,已经失去了真正的兴致,女士们却显然活跃一些。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以两只赤裸的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捧着脸颊,笑着咧开了嘴,让丁富博士嘻嘻嘻地欣赏她的假牙。为了让帕拉范特检察官始终打起精神,施托尔太太起劲儿地耸动肩膀,缩紧下巴,对他卖弄风情。马格努斯太太走得更远,她坐在了阿尔宾先生怀里,两手还扯着人家的耳朵,谁知马格努斯先生看样子竟反倒感觉轻松。有人提议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讲一讲他做胸膜炎手术的遭遇,他呢,舌头已不听使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失败,于是便众口同声地喊着要罚他的酒。魏萨尔更痛哭流涕,可舌头同样也已经转不动,没法让病友们窥见自己心灵深处的哀伤悲苦,只是在又喝了一些咖啡和白兰地之后才回过神来,不过他那发自胸中的呜咽悲泣,那皱缩的、泪水滴答的下巴的哆嗦颤抖,引起了佩佩尔科恩的极大兴趣;他举起食指,皱着额头,要求在座各位都来关注魏萨尔目前的状态。
“这叫……”他说。“这可真是……不,请允许我:神圣啊!擦干他的下巴,孩子,用我的餐巾!或者,不,就这样更好!他本人也拒绝擦。诸位,诸位……神圣啊!从哪个角度看都神圣,基督教的角度也罢,异教的角度也罢!一个原初现象!最早的现象……至高无上……不,不,简直是……”
这“简直是……”、“毕竟是……”等等,构成了他用以操控聚会进程、诠释活动意义的发言基调;与此同时,他一边讲,一边打着精确、优雅的手势,尽管它们也显得有些怪诞。例如,他把食指和拇指弯起来扣成一个圆环,高高举在耳朵的上方,同时挺逗地歪起个脑袋,就叫人感觉得他活像个上了年纪的异教祭师,正撩起身上穿的法衣,在祭坛前面奇妙而优雅地跳舞哩。随后他又会大模大样地瘫坐着,用胳臂搂着邻座的椅子靠背,讲一则谁都不能不听,谁都不能不为之惊愕的故事:那是一个寒冷、幽暗的冬季的早晨,咱们夜间照明的小灯散射出黄色的光晕,透过玻璃窗照着兀立在野外刺骨的晨雾中的枯枝,乌鸦声声惨叫……这原本是些平淡无奇的日常现象,可他就凭着生动的想象和暗示,让大家感受强烈得不寒而栗,特别是他竟想到提醒大家,让他们回忆回忆大清早把海绵里冰凉的水挤进脖子是个啥滋味,并且讲这就叫神圣。这仅仅是一则题外话,仅仅是一个重视生活感受的例子,仅仅是一首引起幻想的幕间曲;他之所以讲它,不过为了表明尽管夜已深了,他却仍旧精神集中,待客殷勤。对于女性,不管长相如何,只要接触到的他都不加选择,一视同仁地表现出爱慕之情。对餐厅那位女侏儒他也殷勤有加,害得这畸形儿已显老相的特大面孔笑出了一大堆皱褶;他大肆恭维施托尔夫人,这俗不可耐的女人于是肩膀耸得更来劲儿,卖弄风情到了疯狂的地步;他请求克勒费特小姐吻他歪斜的大嘴,甚至与不可救药的马格努斯太太调情——这一切的一切,却又不妨碍他对自己那位旅伴的温柔恭顺,时不时地捧起她的手来诚恳、殷勤地吻一吻。“美酒……”他说,“女人……这可是……这毕竟是……请允许我……世界末日……喀希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