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65页)

“历来如此,亘古不变的事实,年轻人啊,您尽管轻描淡写,却接触到了神圣的话题,”佩佩尔科恩应道,“男人陶醉于自己的欲望,女人却要求和希望被男人的欲望所陶醉。因此咱们就有了责任。因此感情冷漠,因此缺少唤起女人欲望的能力,就可怕而又可耻。跟我一起喝杯红葡萄酒行不?我喝。我渴啦。今天失水太严重。”

“非常感谢,佩佩尔科恩阁下。尽管眼下不到我喝的时间,我总乐意为了您的健康干上一杯。”

“那请端起酒杯。这儿就一只杯子。我用饮水的杯子代替吧。我想用这只普通的杯子喝,也不至于亏待了这几口酸溜溜的……”在客人的帮助下,他那船长般的大手微微颤抖着斟好了酒,然后举起那无脚的玻璃杯,焦渴地一下子把酒倾倒进雕像般的喉咙,完全跟饮凉水一样。

“带劲儿!”他说。“您不再喝了吗?那允许我再来一……”他斟酒时洒了一些出来,被子的包单上出现了暗红色的斑块。“我重申,”他举起矛尖般的手指道,另一只手里的酒杯不住抖动,“我重申:因此我们负有责任,负有神圣的感情责任。我们的感情,您知道,就是唤醒生命的男人力量。生命处于沉睡之中,须给唤醒转来,完成与神圣感情的幸福结合。须知感情,年轻人啊,是神圣的。人只要还有感情,人也是神圣的。人就是上帝的感情。上帝创造人,就为通过他获得感知。人并非别的什么,而只是一种器官;上帝用这种器官,完成与被唤醒了的、处于陶醉状态的生命的结合。人失去了感情能力,必然带来上帝的耻辱,也就是上帝丧失了男人力量,也就是宇宙的灾难,后果之可怕无法想象……”说着又干了一杯。

“请允许我拿走您的杯子,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说。“我追随着您的思路,深感获益匪浅。您发展出一套神学理论,以它赋予人类一项极其光荣的,但也可能有些个片面的信仰职能。在您观察问题的方式中,如果允许我指出的话,存在某种令人感到压抑的宗教思想,——请原谅!诚然,所有严格的宗教意识都令平庸之辈感到压抑。我无意纠正您的说法,而只是想把您的话题拉回到‘某些偏见’上来,也就是您所观察到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夫人,也即对您那位旅伴所表现的偏见。我认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已经有些年月,很有些年月。所以我向您担保,他那些偏见,如果真存在偏见的话,绝不具有狭隘短见的、庸俗市侩的性质,——可笑啊,如果竟抱着这样的想法。只可能是大气的和带有根本意义的偏见,事关普遍的教育原则,在贯彻这些原则的时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公开承认,我是一名‘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不过话扯远了。问题牵涉太广,我不可能两三句话……”

“而且您爱着夫人?”荷兰老头突然问,同时把自己嘴唇皲裂、目光黯淡、额头上皱纹深而且多的王者面孔转向客人……汉斯·卡斯托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

“噢,我……这个这个……我自然敬重舒舍夫人,敬重她的……”

“我请求!”佩佩尔科恩说,说时伸出一只手,做出制止对方继续往下讲的高雅手势。“请让我重申,”在这样为自己要说的话准备好空间之后,他继续说,“我绝对无意于指责这位意大利先生,指责他啥时候真的违反了高雅的行为准则……我不对任何人提出这样的指责,不对任何人。我只不过发觉……在眼下我倒有些高兴……好啊,年轻人。绝对的好,太好啦。我很高兴,毫无疑问;确实值得我高兴。虽然我对自己说……我干脆对自己说:您认识夫人比我认识她更早。先前您住在这里,已和她共同度过了一些时候。再说呢,她这个女人有许多迷人的品质,而我呢,只是个有病的老头子而已。怎么会……她,她,今天下午,我身体不适,她要买东西,就一个人,没谁陪同,去下边的疗养地了……不是坏事!绝对不是!只是无疑会……要我把这,把您如此的殷勤,归之于——如您说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育原则的影响吗?……我请您逐字逐句地理解我……”

“逐字逐句地理解,佩佩尔科恩阁下?哦,不是的。可完完全全不是的。我行事绝对独立。相反,塞特姆布里尼有时候甚至劝阻我……我很遗憾,在您的被单上已经有些酒迹,佩佩尔科恩阁下。要不要叫人……通常我们是撒上些盐,趁印迹还新鲜……”

“这个不重要!”佩佩尔科恩回答,眼睛死死盯住客人。

汉斯·卡斯托普脸色大变。

“事情是,”他强装笑颜,“是跟通常有些不一样。此地的风尚,我想讲,是不合传统。病人都享有特权,不论男女。高雅的行为准则退让到了一边。您眼下身体不适,佩佩尔科恩阁下,——急性的不适,现实的不适。相比之下,您的旅伴却身体健康。现在夫人不在,我代替她来陪您一会儿,相信完全符合她的心意——说到代替嘛,哈哈哈:不是反过来对她代替您,陪她去下边坪上采购。我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把我骑士般的殷勤,强加给您的旅伴呢?对此我既无资格,也无授权啊。我可以讲,我这个人守法意识是很强的。总而言之,我的情况我觉得完全没问题,符合一般的规范,特别是符合我对您本人的真挚情感,佩佩尔科恩阁下;这样,我相信对您的问题——因为您似乎对我提了一个问题——该是已经给了个满意的回答啦。”

“很有趣儿的回答,”佩佩尔科恩应道,“听着您轻松、巧妙的解释,年轻人,我忍不住想乐。坑坑洼洼都跳过去了,结局圆满,令人欣喜。可令人满意吗?——不!您的回答我完全不满意,——请原谅,如果我这么讲叫您失望了。‘生硬’,亲爱的朋友,刚才您曾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发表的某些观点。可眼下在您的言谈中,也有某种生硬,也有某种勉强做作,在我看它与您的天性不协调,纵然您在处理某些关系时,已经让我见识过它。我现在又见到它了。这就是在我们共同的相处中,在一道散步的时候,您对夫人——没对任何别的人——表现出来的勉强做作;对此您有义务,也有责任给我作出解释。我不会错的。观察结果一再给了我证实;这解释的义务和责任可不该强加给别人,即使别人很可能也掌握着解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