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65页)
又到了五月,也即平原上那些通俗小调所唱的欢乐的月份,——此间山上的空气相当的清新,虽说气温还不够多么宜人,可融雪天气毕竟已经结束了。最后一些天甚至飞过几次鹅毛大雪,不过再也积不起来,所剩下的仅仅一点儿潮湿而已;冬天遗留下来的雪堆也点点滴滴地融化了、蒸发了,直至消失得没有了痕迹。这时候,大地青绿,道路干爽,人们想到外边干啥又可以干啥了。
可惜的只是最近几个星期,由于小团体的首脑伟大的皮特·佩佩尔科恩身体欠安,大伙儿的交往游乐颇受影响;老先生发了四日疟,不管是异常美好的天气,还是像贝伦斯顾问这样的大夫开出的特效药,统统都对它没治。他经常卧床不起,不只是在疟疾逞凶的日子;他的脾和肝也出了麻烦,宫廷顾问背后对他亲近的人就这么讲的;还有他的肠胃状态也不特别好,以致贝伦斯不得不作出暗示:这老头尽管体质健壮,在当前情况下已不好完全排除可能出现慢性心力衰竭。
几个星期以来,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仅只到餐厅吃过一顿晚饭,集体散步除了走得不远的一次,其余全没有参加。不过,咱们私下讲吧,小圈子的松散状态倒让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某些轻松,因为他在与舒舍夫人的旅伴喝酒时发的誓言,令他很是头疼;它使他当着众人与佩佩尔科恩交谈变得如情敌之间对话似的“勉强拘束”、“拐弯抹角”,就跟佩佩尔科恩发现他当初和克拉芙迪娅说话的情形一样:例如称呼总是能省掉就省掉,实在不能省就委婉其辞,花样百出。过去当着别人和克拉芙迪娅谈话,也包括当着她的主宰者和她谈话,总让卡斯托普陷入同样的尴尬或者相反的尴尬境地,现在在发出令对方满意的誓言之后,他更觉得加倍的尴尬了。
话说去观赏瀑布的计划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佩佩尔科恩自己确定了这个郊游目的地,并且自我感觉去一下身体也还行。那是发过疟疾后的第三天,老先生让大家知道,他希望充分加以利用。尽管当天前几次进餐,他都没来食堂,而是和最近经常一样地,单独和舒舍夫人一起在小客厅里进了点饮食;可是还在吃第一顿早餐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就收到了跛脚门房送来的指示:午餐后一小时做好出发郊游的准备,并向费尔格和魏萨尔传达指令,通知院外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和纳夫塔先生车会去接他们,最后再负责预订两辆三点钟上路的四座马车。
时候到了,大伙儿在“山庄”疗养院大楼的大门前集合: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已经聚在那里,等候着大人物们从特等病房里出来;他们一面等,一面拍弄着马玩儿,让马儿们用自己厚实的、湿漉漉的黑色嘴唇,从他们摊开的手里含食糖块儿。游伴们出现在门前的露天台阶顶上,只是稍稍迟了一点儿。佩佩尔科恩站在克拉芙迪娅身旁,身上穿着件有些破旧的双排扣长大衣,帝王的头颅显得消瘦了些,他用手提了提头上的圆形软帽,唇间含含糊糊地挤出几个音来表示招呼大伙儿。三位男士奔到台阶脚下去迎接他俩,他又跟三个人一一地握手。
“年轻人,”他一边用左手拍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一边问他,“……你好吗,我的孩子?”
“非常感谢!你也好吧?”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旭日当空,是一个晴朗、明媚的好天儿;不过恐怕还是穿上春秋季节的外套好些:坐在车上无疑会感觉得冷。舒舍夫人也穿了一件暖和的、束腰带的大格子花呢大衣,围着肩膀甚至还镶了毛皮。一条橄榄色的纱巾在她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儿,致使头上毡帽两侧的边沿儿俏皮地往下弯,让她看上去更加妩媚迷人,也害得在场的多数先生心头都更加难受,——唯一的例外是费尔格,只有他没爱上克拉芙迪娅·舒舍。正是这不受约束的自由自在,影响住在院外的两位到来之前临时的座位分配,费尔格就坐在了第一辆车里,背靠车夫,面向佩佩尔科恩和克拉芙迪娅;汉斯·卡斯托普反而跟斐迪南·魏萨尔上的是第二辆车,结果引得克拉芙迪娅冲着他在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讪笑。佩佩尔科恩的马来仆人也参加郊游,这瘦弱的男子出现在自己的主人身后,随身带着个大提篮,从篮盖底下伸出两只葡萄酒瓶的长脖子;他把篮子放在头一辆车面朝后边的座位底下,自己则坐到车夫身边并把双臂往胸前一抱。这当儿,车夫给马儿发出信号,并且拉开车闸,马车便循着弧形的坡道行驶起来。
魏萨尔也留意到了舒舍夫人的讪笑,于是露出自己的一口烂牙,开始奚落起同车的卡斯托普来。
“瞧见了吗,”他问,“她在取笑您哩,因为您不得不单独跟我坐?是啊是啊,既然倒了霉,就不用在乎别人的挖苦讽刺啦。您这么坐在我身边,是不是感觉气恼和不是滋味儿呢?”
“您给我放尊重点儿,魏萨尔,说话别这么下流!”汉斯·卡斯托普斥责他。“女人一有机会就笑,为了笑而笑;每次见了都动脑筋,纯属无事找事。您干吗老操这个心啊?您跟我们大家一样,有自己的优点,也有自己的缺点。比如说吧,您弹《仲夏夜之梦》弹得很优美,这可不是人人都行的。希望您下次再弹弹好吗。”
“是啊,现在您那么降尊纡贵地和我谈话,却根本不知道您的安抚包含着多少恬不知耻,”可悲的人儿回答,“不知道它只能更加感到侮辱。您说起来多么轻松,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我安慰几句,因为您尽管眼下出乖露丑了,但毕竟尝过天鹅肉,上过七重天,万能的上帝啊;毕竟在您的脖子周围感到过她那玉臂的温暖,那一切一切,万能的上帝啊,我一想起来就喉咙灼痛,心窝燃烧,五内俱焚!——您所享有的一切我全看在了眼里,我却忍受着一无所有的痛苦……”
“您这样讲不好,魏萨尔。这样讲甚至极其讨厌,我不必对您隐瞒,因为您已经骂了我恬不知耻。您这样确实讨厌,您甚至有意叫人讨厌,所以就不断糟蹋自己。未必您真的爱她爱得要命?”
“太要命啦!”魏萨尔摇着脑袋回答。“真是说不出我忍受了怎样的饥渴,怎样的煎熬,我只想讲,我只能讲,我快死了,然而她却叫我既活不成也死不了!她不在的期间,情况好了点儿,我渐渐把她忘了。可自从她回来以后,天天都在我眼前晃,有时搞得我只能咬自己的胳膊,只能在空中乱搂乱抱,没有任何别的法子。这样的情形本不该发生,可是想忍又忍不住,——谁摊上了,谁也没法忍住,除非连命也不要了,可又不能不要命,——真要死了还有什么指望?遂了心愿再死——那很高兴。死在她的怀里——求之不得。可在这之前,纯属胡来,要知道生命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生命,自己不可能反抗自己,这就叫进退维谷,这就是我承受的上帝的诅咒。我所谓‘上帝的诅咒’只是一句套话,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我自己不会这样想自己。世间存在种种的苦刑,卡斯托普,谁上了这样的刑具,谁就希望逃脱,千方百计地拼命逃脱,逃脱就是他的目标。可是要想逃脱肉欲的苦刑只有一条道路,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使欲望得到满足,——非这样不可,其他通通都白费劲儿!人生来如此,谁无此经历,他不会多想这种事;谁经历了,他才体会得到我主耶稣基督所受的痛苦,因此热泪盈眶。天上的主啊,这到底算什么安排,这到底怎么回事:肉体竟如此渴望接近肉体,仅仅因为后面这肉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一个别的灵魂;——多么奇怪呀,仔细看看这要求也挺含蓄、友善,也一点儿不过分!完全可以讲:如果所欲仅此而已,看在上帝分上,满足他不就完啦!我到底希望什么,卡斯托普?我想杀害她吗?我想叫她流血而死吗?不,我只是想跟她亲热亲热!卡斯托普,亲爱的卡斯托普,原谅我,原谅我哭哭啼啼,可她,上帝保佑,也可以遂遂我的心愿哦!何况这并不贬低辱没她,卡斯托普,我可不是什么畜生,我也是个好端端的人啊!要是肉欲横冲直撞,毫无节制,无固定对象,我们就称其为兽欲。然而它要是固定在某个有特定长相的人身上,那我们马上就要改称其为爱情了。我可迷恋的不只是她丰腴的躯体,而还有她的芳容,设若她的容貌哪怕稍微只有那么一点点改变,你瞧吧,可能我对她的整个肉体都不感兴趣了;由此可见,我爱的是她整个身心,而我呢,也以自己的整个身心爱着她。要知道,对容貌的爱就是对心灵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