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65页)

“您请您请。”佩佩尔科恩很有礼貌地道。汉斯·卡斯托普于是接着往下讲:

“我在山上已经很久很久,佩佩尔科恩阁下,已经很有些年月,——我说不清楚到底多久,但肯定是一些个有生之年,所以我才提到‘生活’,才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刻回顾自己以往的‘命运’。我的表兄,我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他的,是一位军人;他生性诚实而善良,可这对他一点没有用,还是死掉了,而我却仍然留在这里。我不是军人,选择的是一种平民职业,您也许听说了,一种理性的、靠得住的职业。这种职业据说甚至能促使各国人民走到一起,可我从来也不特别敬业,我承认。至于不敬业的原因嘛,现在我只想说,它们不清不楚:它们跟我对您旅伴的感情根源纠缠在一起——我坚持这样称呼她,是为了表明我无意于触动目前的权利关系,跟我对克拉芙迪娅·舒舍的感情和特殊关系纠缠在一起;我从来不否认我与她关系特殊,自从我俩四目相遇,我一下子被她迷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称她‘你’了,——她叫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您明白。因为爱她,也为抗拒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屈就了非理性的原则,疾病的天才原则;当然喽,我早已和从来都处于疾病的影响之下,所以就留在了这山上,——我不再清楚已经多久了,我忘记了一切,和一切断绝了关系,和我的亲属、我在平原上的职业以及我的全部未来,断绝了关系。克拉芙迪娅走了,我却等着她,一直在山上等着她,以致平原彻底丢失了我,把我几乎视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当我谈起‘命运’,并斗胆暗示我怎么讲都有理由对当前的状况怀着怨气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些。记得有次读到一个故事,不,是在剧院里看过,一位心地善良的青年——而且跟我表哥一样是个军官,跟一个漂亮的吉卜赛姑娘产生了情感。这姑娘迷人极了,耳朵背后夹着一朵花,是那种放荡野性、谁碰上谁倒霉的女子。她迷得年轻人丧魂落魄,为爱她把什么都牺牲了,当了逃兵不说,还跟着她与走私犯混在一起,彻底地自甘堕落。到了这步田地,姑娘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够了,便勾搭上了一个斗牛士,一个由出色的男中音扮演的堂堂男子汉。结果小军官脸色煞白,衬衫敞着胸口,在马戏棚的门前用匕首刺死了自作自受的女子。我讲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是我到底怎么偏偏会想起它来呢?”

在听见“匕首”这个词的时候,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稍稍改变了坐着的姿势,把身体往旁边挪了一点,脸迅速转向客人,眼睛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这时他坐得更端正了一些,用胳膊肘支着身体,说道:

“年轻人,我听见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请允许我就您所讲的老老实实作个声明!我要不是白发苍苍,我要不是疟疾缠身,那您肯定会看见我手握武器,跟您面对着面,来清偿我无意间对您造成的伤害,同时也为我的旅伴清偿她对您造成的伤害;为她做的事我同样要负责。没有问题,我的先生,——您会发现我随时奉陪。不过呢现在情况不行了,请允许我另外提个建议吧。下面我讲。我记得有那么一会儿,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虽说当时我喝了很多酒,——就是讲有那么一会儿,我让您纯真的气质大为感动,已经打算对您提出彼此兄弟般地以‘你’相称了,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这可是操之过急啊。好,我今天提起当初这件事,我回到当初的状态,我宣布当时决定的推迟已经到期。年轻人,我们是兄弟了,我宣布咱俩是兄弟了。您说到过‘你’的全部含义,——咱们相互称‘你’也就该有全部的含义,情感上的兄弟的含义。年老体衰不容我拿起武器来给您以补偿,我就用这种形式补偿您吧,我就用结为弟兄的方式补偿您吧。通常两人结为弟兄是为了对付第三个人,为了对付世人,对付另外某个人;咱俩则愿意因为对某个人的共同感情结为兄弟。端起您的酒杯,年轻人,我却又该端茶杯了,免得再惹是生非……”

说着,他那船长般的大手哆哆嗦嗦地朝杯里斟酒,汉斯·卡斯托普诚惶诚恐,急急忙忙地去帮忙。

“端起酒杯!”佩佩尔科恩再一次请求。“用您的手臂与我交叉!您得这个样子喝!把杯干了!——漂亮,年轻人。行了。握住我的手。你满意了吗?”

“那还用说,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一口干一杯叫他感到困难,酒洒到了膝头上,他掏出手巾来擦拭。“我快活极了,我宁肯讲,甚至现在还回不过神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个荣幸,——我简直像做梦,坦白地说。这在我是极大的荣幸,——我不知道怎么配得上它,只可能是极其被动的吧,其他方式肯定不行。可不能感到奇怪哟,如果我一开始有历险的感觉,如果我的嘴在用这新的称呼时嗫嚅结巴,——特别是当着克拉芙迪娅的面,她以其女人的德行,也许不会完全赞成这样办……”

“让我来处理吧,”佩佩尔科恩回答。“剩下的只是练习和习惯问题!现在你可以走了,年轻人!离开我,孩子!天黑了,夜已经完全降临,咱们亲爱的她随时可能回来,正是这个时候,你俩碰在一起也许不特别合适。”

“请你保重,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道,随即站了起来。“你瞧,我正克服有理由的拘谨,开始练习这大胆冒失的称呼了。不错,天已经黑了!我可以想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突然闯了进来,一下子拧开灯,好让理性和人气占据上风,——他就这臭毛病。明天见!我离开你房间时是如此快乐,如此骄傲,简直连做梦也想不到。祝你早日康复!你至少会有三天不发烧,在这三天一定能满足生活的所有要求。我真高兴,仿佛我真的是你。晚安!”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完)

瀑布总是富有吸引力的旅游目的地;对这飞流直下的景观,汉斯·卡斯托普更是格外倾心,所以对他至今从未去观赏过弗吕埃尔峡谷森林中那画一般的瀑布,我们就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了。对他跟约阿希姆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还可以拿他严于律己的表哥当挡箭牌,说他到这儿来是为完成疗养任务,不是呆在这里玩儿的,所以就实际而又实用地,把他俩的眼界限制在了“山庄”周围和狭窄的范围里。不久表哥去世了——喏,即使在这之后,如果不算那些滑雪活动,汉斯·卡斯托普对游览当地自然风光的态度,仍旧保持着单调、保守的性质,而这与他内心经历之丰富和“执政”[14]范围之宽广反差明显、强烈;可恰恰正是这个反差,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说,甚至不无某些他自己心中有数的魅力。不过无论怎么讲,当身边这个连他共七个人的小圈子考虑乘车去看瀑布时,他还是热烈地表示了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