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65页)
这一夜汉斯·卡斯托普好似心里有着什么连自己也一点不清楚的预感,睡得很是警醒而不踏实,在这疗养院中已经习惯了的宁静之夜,只要稍稍有点儿异动,只要远处有谁奔跑引起几乎察觉不出的大地震颤,就足以将他惊醒,使他坐起在床上。半夜两点过一点儿,在有人来敲他的门之前,事实上他已失眠了很长时间。因此他马上就作出了回答,神志清醒地、嗓音有力地作出了回答。叫门的是院里一位护士音调很高但却有些犹豫的声音,她是受舒舍夫人的委托,来请他马上到二楼去。卡斯托普提高嗓音说谨遵吩咐,跳下床来迅速穿上衣服,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然后便既不太慢也不太快地下到了二楼,心里不甚清楚半夜三更怎么出了事,但却清楚出了什么事。
他发现佩佩尔科恩特等病房的大门敞开着,进他卧室的房门同样也开着,房间里边灯火通明。两位大夫、米伦冬克护士长、舒舍夫人,以及老先生的爪哇贴身仆人全都在场。这家伙的穿着不似平日,而像穿的是某种民族服装,汗衫一样的宽条子上衣,袖子又长又大,下身不是裤子而是一条彩色的裙子,脑袋上戴着顶球形的黄呢软帽,此外胸口上还垂着个护身符似的饰物,他抱着双手,木呆呆地站在佩佩尔科恩床头的左边,老先生仰卧在床上,两手平伸向前。来人脸色苍白地看清了整个场面。舒舍夫人背对着他,坐在床脚头的一把矮靠背椅上,臂肘撑在被盖上,双手托着腮帮,指头埋在下嘴唇下边,两眼直视着她旅伴的脸孔。
“晚上好,小伙子。”贝伦斯说。他正站在那里跟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护士长低声交谈,哀伤地冲卡斯托普点了点头,捻了捻白胡髭。他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伸出来听诊器,脚上套着绣花拖鞋,衣服没有领子。“毫无办法了,”他轻声补充了一句。“能做的全做了。您只管过去。用您行家的眼光看看他。您会承认,再高明的医术也注定没有用喽。”
汉斯·卡斯托普踮起脚尖踅到床前。那马来人死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头一转也不转,眼眶里只剩下了眼白。汉斯·卡斯托普瞟了瞟一旁的舒舍夫人,断定她并没有注意他,便以一只腿承受全身重量的典型姿态站在床边,两手相互握着垂在腹部跟前,头微微偏着,显出庄严沉思的样子。佩佩尔科恩穿着卡斯托普常见他穿的羊毛汗衫,躺在红绸面子的被盖底下。他两手呈青紫色,脸孔有些地方也是如此。这使他模样变了不少,虽然王者的特征犹在。白发婆娑的高高额头上,偶像般的皱纹纵横交错,横着的有四至五道,竖着的则在两侧成直角引向两鬓,这是他一生紧张劳碌的明显标志,即使在他垂下眼睑静静躺着的时候吧,仍鲜明地显现了出来。痛楚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脸色青紫说明是突然窒息,生命赖以维系的呼吸循环出现了障碍。
面对眼前的景象,汉斯·卡斯托普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他犹豫着是否该放松放松姿势,同时等着那“未亡人”招呼自己。可是没有招呼,他也就暂时不想打扰她,而是转过身去看在场的其他人。宫廷顾问朝客厅歪歪脑袋,他于是跟了过去。
“是自杀吗?”他压低嗓门,很在行地问……
“嗨!”贝伦斯回答时手一挥,然后补充一句:“百分之百。绝对没错儿。你见过如此精致的玩意儿吗?”他问,同时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只形状不规则的小盒子,从盒子里取了点小小的东西让年轻人看……“我没见过。可值得一看。见识不完啊!精巧而富于想象力。我从他手里取出来的。当心!滴一滴在你皮肤上立刻会烧起泡。”
汉斯·卡斯托普用手指捻着这神秘的玩意儿转来转去。它是由钢、象牙、黄金和橡胶做成的,看上去非常奇怪:两颗亮晃晃的钢质叉针,前部弯曲却又极为尖利,后边插进一根微呈螺旋状的镶金象牙杆里,由于具有弹性叉针可以在里边伸缩活动,象牙杆的末端则连着一个不太硬的黑色橡胶球。整个体积不过几英寸。
“这是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
“这个嘛,”贝伦斯宫廷顾问回答,“是一个结构精巧的注射器。或者反过来说,是一副机械的眼镜蛇牙齿。您明白了吗?——看来您并不明白,”他说,因为发现汉斯·卡斯托普仍然低着头,莫名其妙地盯着那玩意儿在看。“那是两颗毒牙。不完全是实心的,中间各有一根细如发丝的管子,管口在齿尖这上面一点清晰可见。自然喽,在齿根这儿也各有一个管口,与跟象牙杆衔接着的空心橡胶球连通了起来。很明显,牙齿借助弹性会向内咬合;一挤压橡胶球就会把里面的液体压入管道,同时针尖便扎进肉中,毒液也立刻渗入血管。说起来真是简单极了,需要的只是想得到。看样子多半是根据他本人的设计定制的喽。”
“肯定!”汉斯·卡斯托普附和道。
“剂量不可能很大,”宫廷顾问接着说,“量既然不大,那就必须用……”
“药力来弥补。”汉斯·卡斯托普替他说完。
“是的是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咱们会弄清楚的。调查的结果令人好奇,无疑会长见识喽。咱俩打赌吧,里边那个守夜的外国佬,他今晚上这么精心穿戴,肯定能向咱们透露一切!我猜测,这是一种动物毒素和植物毒素的混合液,——无论如何吧是最最厉害的,因为效果必须如同迅雷闪电。所有迹象都证明是这样,它使他立刻停止了呼吸,您知道,麻痹了他的呼吸中枢,于是猝然窒息而死,很可能既未挣扎,也无痛苦。”
“感谢上帝!”汉斯·卡斯托普虔诚地道,同时把那神秘而精巧的器械递到宫廷顾问手中,叹了口气,回到里边的卧室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马来仆人和舒舍夫人。这回当年轻人又向床边走去的时候,克拉芙迪娅朝他抬起了头。
“您有权希望我派人通知您。”她说。
“您太好了,”他应道,“您做的对。我们毕竟是彼此称你的朋友嘛。我打心眼儿里感到羞愧,我曾经羞于在人前和他以你相称,总是转弯抹角力图回避。——他临终时刻您可在场?”
“仆人通知我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