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65页)

还有更多情况须讲讲。不只是他自己,不只是汉斯·卡斯托普本人,仿佛觉得已经面对着这样一个死结,而是一切一切,而是整个世界,都处于同样的状态,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他已感觉很难再把这里的特殊与一般相区别了。自打他与那位大人物的关系怪诞地遽然结束以来,自打这怪诞的结束在疗养院里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骚动以来,自打克拉芙迪娅·舒舍重新离开山上的病友,本着既尊重又体谅的精神,在悲哀而极其无奈的气氛中,跟她主人还在世的以你相称的好兄弟互道过珍重以来——自打经历了这个转折,我们年轻的主人公便感觉世界和人生整个都完了;因此他感觉特别的不自在,因此他越来越忧心忡忡,好像有一个魔鬼当了道,一个又凶狠又蛮横的魔鬼,这家伙尽管长期以来已在肆虐,可眼下却公开称王称霸、肆无忌惮起来,悄悄在人心中散布神秘的莫名恐惧,叫它产生出逃跑的念头,——这个恶魔,名字就叫麻木不仁。

如此称麻木不仁为恶魔,赋予它以神秘而恐怖的影响,读者可能会批评写小说的人夸大其辞,想入非非。其实呢,咱们没有凭空杜撰,而是严格依照着单纯的主人公的经历。他们了解这一经历的方式读者自然无从查考,但我们对它的了解就是如此,它证明在当时的情况下,麻木不仁确实有了我们说的性质,在他心里造成了那样的感受。汉斯·卡斯托普环顾四方……所见到的一切全都可怕,全都凶险;他清楚:他见到的是没有了时间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然而也毫无希望的生活;生活变成了怠惰放荡,既停滞不前却又忙忙碌碌;生活已经死去。

其中的忙忙碌碌更显眼些,具体表现为形形色色并行不悖的活动;不过有时候其中的一种也会成为众人狂热追求的时髦,叫其他所有活动相形见绌。例如业余摄影,在“山庄”这个世界里历来地位显赫;已经有两次——因为谁要常驻山上,谁就有可能遭遇这瘟疫的周期发作——摄影热持续达几个礼拜乃至几个月,最后竟全院都疯狂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是一本正经地把脑袋埋在顶着肚子的相机匣子上,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儿;随后又没完没了地一桌一桌传观照片。突然之间,自行冲洗照片又风光起来。现有的一间暗室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于是就给卧室的窗和通阳台的门蒙上黑布;大伙儿在红光之下长时间地捣鼓那些化学药水儿,直至有一天失了火,差一点没把“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那个保加利亚大学生烧成灰,院方终于发布了禁令。很快人们玩腻了普普通通的拍照,闪光摄影和拍彩照便盛行起来。大伙儿把照片欣赏来欣赏去,其实那上边的人让突然一闪的强烈镁光一惊,个个都目光呆滞,脸色煞白,面皮痉挛,活像遭人谋杀后死不瞑目地埋在那里的尸体。汉斯·卡斯托普呢保存着一张用硬纸板框起来的玻璃底片,对着亮光一照,就可以看见一边是施托尔太太,一边是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前者穿着天蓝色的绒线衫,后者的绒线衫血红血红,站在两人中间的他自己则脸呈古铜色,上衣的扣子眼里插着一朵乳黄色的花,脚下是一片开满同样花朵的、暗绿色的林中草地。

除了摄影还有集邮,这项活动都有一些人在进行,是不是的确也会变成公众的嗜好。只见人人都在贴,都在攒,都在换。集邮杂志订阅了不少,跟国内外的邮商、邮协和邮友保持着联系,甚至有些人花数额惊人的钱去觅取珍邮,尽管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要维持豪华疗养院几个月或几年的开销,都已捉襟见肘。

集邮盛行了一段时间,直至另一种嗜好占了上风,例如接着便风行起了收集和不停地大嚼各式各样的巧克力。结果是满世界都看见棕色嘴巴的男女,害得院里食堂的美味佳肴无人问津,净遭抱怨,原因是客人们的肚子里填满了牛奶核桃仁巧克力、杏仁奶油巧克力、那不勒斯侯爵牌巧克力和金沙猫舌巧克力,胃口全没了。

蒙着眼睛画小猪,曾是最高当局在过去了的狂欢之夜发起的一项活动,自此搞了好长一段时间;接下来的耐力比赛就演变成了画几何图形,在一段时间里耗尽了院里所有疗养客的精力,甚至包括那些垂死者最后剩下的一点点体力和思想。几个礼拜之久,疗养院整个被一种稀奇古怪的图形所风靡,组成它的是大大小小至少八个圆圈和许多个彼此套在一起的三角。要求是只手一笔把这错综复杂的图形画在一个平面上,但最高的境界还是蒙上眼睛把它稳稳当当地画出来,——最后帕拉范特检察官毕竟成功了,成了这一机敏测验的高手,如果美观方面的细微瑕疵暂且忽略不计的话。

我们知道,此公正努力研究数学,听宫廷顾问本人说,再加我们也了解到,他热衷于此的动力是为克制冲动;我们曾听到过对钻研数学的赞美,说它有冷却和抑制肉欲刺激的作用,说要是钻研的人多起来,最近院里被迫采取的某些防范措施看样子就多余了。这些措施主要体现在封闭阳台的所有通道,在靠近栏杆的乳白色玻璃隔断的豁口加装上一道道小门,入夜时再由浴室管理员给门上锁;结果是招来了客人们普遍的冷笑。从此在露天平台顶上的二楼进进出出就更频繁了,因为只要翻上栏杆,爬过玻璃顶棚,就可以来往于一个个卧室之间。只不过对帕拉范特检察官呢,这一整肃风纪的新措施压根儿就无须采取。那位埃及公主对他发出的严重挑战早已经战胜,她已成了给他自然本能造成麻烦的最后一个女人。如今他已怀着双倍的热情,投入明眸的数学缪斯的怀抱,而这个女子镇定心灵的道德力量,贝伦斯顾问是津津乐道的;如今他夜以继日,以他全部的不屈不挠和运动员似的坚韧精神,孜孜不倦地思考的不是别的问题,而是求出圆形的积[15],可过去即在他一再地延长休假,养病养得几乎退了休之前,他却以同样的韧劲儿去证明一些个可怜虫有罪。

这位走火入魔的官员在钻研过程中坚持认为,科学界企图用来支持不可能求出圆形之积的证据站不住脚,而上苍有眼,偏偏把他帕拉范特从山下的芸芸众生中挑了出来,让他来到这山上,因为他命定就该在尘世的精确科学里,完成那个超验的使命。他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用圆规画画算算,走到哪儿画到哪儿,在无数的纸上画满了图形、字母、数字、代数符号;他面色黝黑得像个精壮的汉子,可脸上的神气却狂热而偏执。他的言谈单调得可怕,题目仅仅一个,总是关于圆周率π,总是关于这个令人绝望的分数,说什么有个微不足道的心算天才,名字叫查哈里阿斯·达萨,他有一天竟一直算到了小数点下的两百位,——而且是纯粹地白费精神,因为即使算到了两千位吧,却仍未穷尽那接近无法达到的完全精确的可能,以致可以宣称无法更加接近。人人都躲避着这位痛苦的思想家,因为他只要逮着谁的前襟,谁就得忍受他火山岩浆般的热烈倾诉,目的是唤醒你的人性,让你感觉出用这可怕的、非理性的神秘分数来污染人的精神,是何等可耻的事情。一次次用直径乘以π求圆周长都毫无结果,以半径开二次方求圆的积也毫无结果,令检察官一阵一阵地产生了怀疑,怀疑人类自阿基米德以来就把问题太复杂化了,怀疑它的答案事实上再简单不过,简单得几乎如同儿戏。为什么就不可以把弧线掰直?也就是为什么不可以把任何的直线弯成圆圈?有些时候,帕拉范特相信马上就会豁然开朗了。因此,病友们经常看见他很晚还独自坐在空寂而昏暗的食堂里,坐在自己已经收拾干净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把一段绳子在桌面上摆成个圆圈,摆着摆着却突然又把它拽直,然后呢便捧着脑袋苦思苦想。有时候,宫廷顾问也凑过来替他分分忧,解解闷儿,只不过结果总是让他更加想入非非。苦闷的人也曾找汉斯·卡斯托普诉说自己爱的烦恼,因为得到的是对他迷上了圆形的友善理解和同情,所以便找了一次又一次。他向年轻人出示一张精确到了极点的图形,就是在内外两个由无数微小的边组成的多边形之间极其认真地嵌入一个圆形,尽最大的可能接近纯粹的圆,以此向卡斯托普阐明π确实是令人绝望。因为剩下的结果也即曲率,可以通过其周围可以计算的多边形理性地以精神意象方式推导出来,——这,检察官帕拉范特下巴哆嗦着告诉年轻人,就是π哦!汉斯·卡斯托普尽管生性冲动,但对于π并不像他的谈话对手那么热衷。他管这叫瞎折腾,劝帕拉范特先生别对这档子事太热衷太当真,说什么圆本是从既不存在的起点到也不存在的终点的无限循环,跟一个人自寻烦恼,钻进了牛角尖就永远出不来是一个道理。如此从容不迫的一番说教,倒暂时对帕拉范特起到了安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