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65页)
“您的眼睛企图掩饰您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塞特姆布里尼说,“可是完全徒劳。”
“也来玩儿玩儿。”汉斯·卡斯托普厚着脸皮回答。塞特姆布里尼转身走了。
随后,独自留下的年轻人自然没有继续玩牌,而是长时间坐在白色房间中央的桌子边上,手捧着脑袋沉思默想,内心里对眼下七颠八倒的情况感到了恐惧。他看见的是一个魑魅魍魉猖獗肆虐的世界,这些狰狞的魔鬼有一个名字,就叫做“麻木不仁”。
这是个邪恶而不吉利的名字,正好适合引起人心中隐秘的恐惧。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那里,用双手的手掌揉着额头和心窝,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有好下场,结局将是一场灾难,忍无可忍的大自然终将勃然大怒,一场风暴雷霆将摧毁一切,将解除世界的魔障,拖带着生活越过“死结”,为这死气沉沉的时间准备下末日审判。他巴不得逃走。我们已经说过了,——只是多亏了上边有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读得懂他脸上的表情,并且深思熟虑,想好了各种新的、有成果的假说替他消遣啦!
上峰以大学生协会会员的腔调宣布,汉斯·卡斯托普体内温度不稳定的根源即将查明;根据他科学的说法,要搞清楚这些原因是不难的,如此一来就突然出现了治愈出院,合法地回到平原上去的希望了。因此在伸出胳膊去抽血的一刹那,年轻人不禁百感交集,心怦怦怦地跳起来。他脸色微微发白,眯缝着眼欣赏自己生命液汁红宝石般美丽的色泽,看着它慢慢注满那透明的小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护士协助下,宫廷顾问亲自施行这小虽说小、然而干系重大的手术。抽血后又过了一些日子;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些日子里要紧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从他体内提取的液体在科学的审视下结果怎样呢。
一开始宫廷顾问讲,这么快自然还培养不出什么来。过后他又讲,可惜还是没有培养出什么。然而一天早上进餐的时候,他突然来到眼下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也就是他那位伟大的、以你相称的兄长曾经坐过那个上首的座位跟前,妙语连珠地向他表示了一连串的祝贺,说什么在其中一个培养基上终于还是确定无疑地发现了链球菌。如今可能的问题仅仅在于,中毒现象是归咎原本就存在的少量结核菌好呢,还是归咎于数量同样也不多的链球菌好些。他,贝伦斯,还必须对事情作进一步的时间也长一些的研究。再说呢,培养基也发育不够充分嘛。——在“化验室”里,他给卡斯托普看一块红色的凝血,但见里面有许多灰色的小点点儿。这就是链球菌。(链球菌原本每头驴子身上都有嘛,结核菌也是,人要是没发现病征,对它们的存在根本不会重视。)
在汉斯·卡斯托普体外,在科学的审视下,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液继续经受着考验。终于到了那个早晨,宫廷顾问妙语连珠、声调激动地宣布:不只是那一个培养基,而是所有其他培养基上后来都发现长了球菌,而且量很大。不清楚的只是是否全属于链球菌;但相当有把握的是,中毒现象系由此引起;——尽管自然也还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应该算在原本无疑已经存在并且没有完全治好的肺结核账上。那么结论呢?注射链霉素治疗!诊断呢?有利极喽——加之没有任何风险,绝不会有任何损害。既然血清是从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血液提取的,注射就不会再把任何原本没有的病菌带入体内。最糟糕也不过没有用罢了,也即是效果等于零——然而这是不是就得叫糟糕呢,病人总归还是病人嘛!
不能,汉斯·卡斯托普不想走这么远。他接受注射治疗,尽管心里觉得它荒唐又可耻。用自己的身上的液汁给自己注射,在他看来是令人恶心的无聊消遣,有自己跟自己乱来的可怕性质,根本不会有什么希望和结果。这就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臆想狂的判断,要说正确嘛唯有一点——自然是完完全全正确的一点,就是根本没有任何结果。消遣持续了几个星期。它时而像有害——不言而喻肯定是错觉,时而又像有益,后来结果表明同样是错觉。疗效为零,只不过没有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地宣布罢了。辛苦忙碌整个白费,汉斯·卡斯托普又继续一个人玩“幸运十一点”——与那个恶魔眼睛直视着眼睛;他感觉到,这恶魔的专制统治最后必将带来恐怖。
妙乐盈耳
汉斯·卡斯托普这多年的老牌友有一天终于获得解脱,原因是他投进了另一种比较高尚的娱乐的怀抱,而且痴迷的程度同样惊人——这对咱们的“山庄”疗养院来说,是怎样的成功,怎样的革新啊!对于新设施的神秘魅力咱们充满好奇,真诚地渴望着讲一讲它,对它进行一番描述。
具体是在主要的娱乐室里增添了一些设备。医院领导出于一贯对病员们的关怀,想到了也办到了这件事,并为此花费了一笔钱;具体多少钱我们不想计算,但不能不讲相当大度就是了——仅此一点,这家疗养院就无论如何该受到赞扬,对不对!
也就不过一台要么像西洋景,要么像万花筒,要么像幻灯放映机的娱乐器材呗?
就算吧——不过也不完全对。因为首先,这不是某天晚上人们——有的高兴得在脑顶上拍着手,有的躬起了身子——在钢琴室里发现安装起来的光学玩意儿,而是一台声学机器;其次,那些小气玩意儿无论档次、品位或是价值,都根本没法和它同日而语。它不是那种单调而孩子气的骗人玩具,一般只要耍上三个礼拜就腻了,就没人愿再碰一碰。它如同一支“丰饶角”,能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愉悦心灵的艺术享受。它是一台音乐机器。它是一架留声机。
说到此,我们确实担心这个名称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低级的、原始的,并且联想到它早已经过时了的前身,而想不到我们眼前的这件实物,想不到经过乐器技术孜孜不倦的革新改进,它已经制造得何等完美。你们快行行好吧!这可不是从前那可怜寒碜的盒子,旁边伸着只摇柄,面上一个转盘,一支针杆,再加上一个怪模怪样的漏斗形黄铜大喇叭,冲着一帮子低俗的耳朵,从酒店的柜台传来吱吱哇哇的吼叫。院里这台深色无光烤漆,机箱宽而且薄,通过一段缠丝的电线连接墙壁上的插座,清爽雅致地摆放在一个专用小几上,跟先前那架洪荒时代留存下来的老古董一点没有相像之处。揭开上面那优雅的圆锥形盖子,箱底便自动伸开一根黄铜杆子,把箱盖像撑伞似的斜斜撑住;但见箱底平躺着一个绷紧绿呢、镍质包边的唱盘,唱盘中央是一小截儿同样为镍质的轴杆儿,刚好可以把硬胶唱片中心的孔套上去。人们还发现,右侧前部还有一个钟表似的带刻度的调速装置,左前部则是一个开机关机的按钮;左后部则是一根收折自如的羊腿形镍质空心唱杆,杆端的唱头呈扁圆状,有个螺丝孔安装唱针。还可以拉开前面的两扇小门,看见里边像百叶窗似的斜斜地排列着的烤漆木板——除此再没有什么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