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65页)
他努力熟悉这新玩意儿,把那置于一旁的宝藏,把那些唱片簿子从头至尾翻了个遍。一共十二本,两种大小规格,每本装十二张片子;许多这种密密地刻着圆形弧线的黑色片子是两面都用,不只因为有的曲子要两面才录得完,而是有的便录了两首不同的曲子,所以一开始很难一目了然,要进入这美妙的境地就有个纷繁复杂的过程。他大约听了二十多张。为了不吵扰他人,深更半夜让别的人听见,他用了某种软性唱针以降低音量,——可是他放过的终究只是那诱人的宝藏的八分之一。今晚他不得不满足于浏览它们的标题,只是时不时地从这划有纹路的无声圆盘中抽选出一张来,让它与那只盒子融为一体,以便发出音响。这些硬橡胶片只通过中心的彩色标签相互区别,除此便看不出任何特征。这张跟那张一模一样,从边沿到中央,要么完全布满了同心的圆线,要么并未完全布满;可就是这些细密的刻纹,储藏着想象得到的一切音乐,能再现音响艺术所有门类任何的精华。
收藏包含着大量的歌剧序曲和一部部的经典交响乐,演奏的都是著名乐团,指挥更名闻遐迩。还有一系列钢琴伴奏的声乐片,演唱者都出自大歌剧院;——既有适合于独唱表演的艺术歌曲,也有朴实无华的民歌,最后还有一些介乎两者之间的,即尽管是作曲家的创作,却深刻而虔诚地体验和反映了民众的精神和风格,也可以称作是创作的民歌,只要“创作”一词不损伤民歌的内涵。打小儿汉斯·卡斯托普就熟悉这样一首歌子,至今还怀有一种神秘而意味深长的眷恋,后面我们将会谈到。——还有什么样的呢?或者干脆问,还缺什么样的呢?歌剧唱片应有尽有。一个由有天生的好嗓子又训练有素的男女歌手组成的国际合唱团,在一支含蓄谦逊的乐队伴奏下,演唱了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歌剧咏叹调、二重唱和混声大合唱:南方高亢、轻灵、扣人心弦的意大利美声,德意志诙谐、纯朴、怪异的民歌风格,法兰西的大型歌剧和滑稽歌剧。这是不是就完了呢?噢,没有。因为跟着还有成套的室内乐,四重奏和三重奏,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独奏,主要用小提琴或长笛作伴奏的声乐曲,以及纯粹的钢琴曲,——至于那种由开场时凑数的小乐队演奏的曲子,单纯的娱乐曲啊,滑稽小曲啊,舞曲啊等等,那种需要用粗唱针来放的玩意儿,就不用提了。
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忙忙碌碌地筛选着、整理着,把其中一小部分放进那件设备,以唤醒它们音响的生命。他回去睡觉时已经头昏脑胀,夜半更深,跟第一次与皮特·佩佩尔科恩在一起喝酒,跟这位王者称兄道弟那个值得纪念的晚上一样;从夜里两点到清晨七点,他一直梦见那只神奇的盒子。他在梦中看见唱盘绕着中间的轴头旋转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至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而且不再只是平面的旋转,边上更出现了奇特的波涛涌动,害得上面滑过的唱针杆跟长了翅膀似的飞了起来,——如此这般,可以相信,对于再现弦乐家和声乐家的颤音和滑音,倒可能是挺有效的哩。只是他在梦里醒里都同样没法理解,怎么仅仅滑过唱片上面一条细如发丝的纹路,单单借助音箱的共振膜,就能产生如此丰富复杂的音响,让它们灌满了睡梦者心灵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还没有进早餐,汉斯·卡斯托普又抓紧时间来到娱乐厅里,握着两手坐在圈椅里,听一位男高音在竖琴的伴奏下演唱:“我在这高雅的人群中举目四望……”除了那男高音歌喉丰满、飘逸而又清亮,留声机传出来的竖琴演奏也音色极其自然,毫无失真和减弱现象。接着又听了一出意大利现代歌剧的二重唱,在世界上恐怕再也听不到更温情脉脉的歌声了:一位乃世界闻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唱片本子里有他演唱的不少歌曲,对方则是一位嗓音甜美、明亮的年轻女高音,两人抒发着出自内心深处的纯朴真挚感情,当他唱道:“把你的手给我吧,宝贝儿。”[21]女的就以纯净、优美、急切的花腔进行回应……
汉斯·卡斯托普猛然一惊,原来是背后的门给推开了。是宫廷顾问朝里面瞅了瞅他;——大夫穿着口袋里插着听诊器的白大褂,手抓着门把站了一会儿,冲负责管唱机的小伙子点了点头。这位呢只往肩膀上歪歪脑袋算作回礼,随后脸颊发青、胡子翘到一边的疗养院院长便拉紧门,消失得没踪没影儿了;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又专注地欣赏那一对看不见的情侣甜蜜的对唱。
在接下来的白天,在午饭后,在晚饭后,都有听众参与进来,一会儿换一拨儿,——他自己当然不愿被当作听众,而愿是个给大家提供艺术享受的人。他本人倾向于这样理解自己的作用,病友们也在这个意义上给了他认可,一开始就默许了主动积极的他负责这一公共设施的操纵和管理。这些人不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要知道只有当他们崇拜的那个男高音尽情展露滑腻、嘹亮的歌喉,以演唱一些卖弄技巧的高难度歌曲讨好世人时,他们才显得神往陶醉,——除了这点装模作样,他们其实并不真正爱好音乐,所以不管谁愿来操这份儿心,他们一概没意见。汉斯·卡斯托普于是着手清理宝藏,在每个唱片本的封里写清楚收藏的内容,因此要哪张片子一喊就能到手;还有操纵唱机,大伙儿也发现他很快便熟门熟路,动作快捷、轻柔。那么别人又怎样呢?别人会糟蹋唱片,会拿用过的唱针再放,会把唱片光光地胡乱扔在椅子上边,会拿唱机闹着玩儿,会以百分之一百一十的超速度和超音高放一张珍贵唱片,或者把唱针定位在零度上,害得机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叫,发出不堪忍受的呻吟声……他们确实一切都已干过了。他们虽说是病人,然而却粗野。正因此没过多久,汉斯·卡斯托普便干脆把藏唱片和唱针的小柜子的钥匙装在自己口袋里,谁要想放就必须来叫他去。
夜里,在晚间的聚会之后,大伙儿都散去了,才是他最好的时间。这时他便留在厅里,或者再悄悄折回去,在那里独自听到深夜。一开始他不能不担心会打扰疗养院的宁静,其实用不着;事实表明,他那神秘音乐的传送力度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挨近发音源固然音量惊人,但很快便越传越没劲儿,就跟任何神神秘秘的东西都软弱无力、貌似强大一样。汉斯·卡斯托普独自与这魔箱中的神奇宝贝呆在四壁之内,——它像一具用制作小提琴的木料做成的短棺材,又像一座无光的烤漆的小庙宇,在它正面敞开着的两扇门前,汉斯·卡斯托普两手互握着坐在圈椅里,歪着脑袋,张着嘴巴,沉湎在了从那里面流泻出来的清音妙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