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8/65页)
他听的那些男女歌唱家,他见不着他们的真容;他们本人这时候逗留在美国,在意大利米兰,在维也纳,在圣彼得堡,——他们可能还要继续呆在那里,须知他所拥有的,是他们最具价值的东西,是他们的声音;他珍视这样的提纯,这样的抽象,抽象却又现实,可以让他在剔除所有缺点的情况下,很好地一个个检验他们伟大的人格,特别是对他的同胞也就是那些德国歌唱家。艺术家们的发音吐字、方言口音以及所属地区,都可以分辨出来;他们的音质音色都是各自内心气质的一定流露;还有,从其是否注意利用抑或忽视传神效果,看出各人智商的高低来。他们如果缺少这种意识,汉斯·卡斯托普就会生气。要是在放唱片时不经意出现了技术缺陷,他同样感到难受,会羞愧得咬紧嘴唇;要是一张经常放的片子在放送的过程中歌声尖厉刺耳,或者变得瓮声瓮气的——高难度的女声更容易出现这种现象,他更痛苦得如坐针毡。不过这些他都认了,因为既然爱就得忍受。有时候他在那呼吸着不停旋转的唱机上边躬起身子,像俯身在一束丁香花上边似的让脑袋沉浸在音响的芬芳里;有时候他站在敞开小门的唱机前,品尝着手一抬立刻便招来小号声的乐队指挥身为主宰者的幸福。在丰富的收藏中,有一些他特别喜爱;这些声乐和器乐片子,他真百听不厌。我们也不想放弃介绍的机会。
有几张片子灌的是一出场面宏大、才华横溢的歌剧的结尾一场。作曲家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一位伟大同胞,一位南方古典戏剧音乐的大师;上世纪下半叶,为庆祝一项对促进各国人民的团结有重大意义的工程竣工,他受一位东方君主委托,创作了这部歌剧[22]。汉斯·卡斯托普凭着自己的教养,对此也大体有所了解,也基本上清楚拉达梅斯、阿姆内利丝和阿依达这三个人的命运,所以尽管唱机里放出来的是意大利语,他也马马虎虎能听懂。男高音之杰出可谓无与伦比,女中音雍容华贵,在其音域的中部有着优美的变化,女高音的音色清亮得如同银铃,他们唱的他不是每一个字都明白,可是借助对这个那个情节的了解,还有就是反复听这四五张片子而加深了对这些情节的同情,汉斯·卡斯托普很快就真正入了迷。
一开始时拉达梅斯与阿姆内利丝的对唱:公主下令带来了囚徒,她爱他,为她自己的缘故,衷心希望拯救他的性命,尽管他已为一个蛮邦的女奴而丧失了祖国和荣誉,——他呢却回答“在他内心深处,荣誉一点未受损伤”。也就是重罪加身仍从容冷静,可这对他又会有多少帮助呢!须知昭然若揭的罪行已经使他落入宗教法庭的手中,那儿可是一点人性没有的,事到临头他如果仍不思悔改,发誓放弃那个女奴,转而投入公主的怀抱——由女中音演唱的公主单凭她动人的歌喉,就完全应该赢得这样的回报,那法官们绝不会客客气气。阿姆内利丝公主情真意切,仁至义尽,可那嗓音高亢而又悲怆、绝望的男高音老是唱:“我不能!”和“白费劲!”不管她怎么恳求他放弃那个女奴,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我再说一遍:放弃她吧!”——“白费劲!”死不悔改的痴迷和激情似火的苦恋,融合成了一段美不胜收的、令听的人断肠的二重唱。随后舞台深处隐隐传来宗教法庭进行审判的询问,听上去既阴森恐怖又老气横秋,同时伴以阿姆内利丝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幸拉达梅斯却根本不予理睬。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祭师长情绪激烈地唱道,同时向拉达梅斯严厉指出他的叛逆之罪。
“认罪吧!”众祭师以合唱的形式要求。
祭师长斥责拉达梅斯拒不作答,祭师们于是又齐声骂他叛逆。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主审法官又唱道,“战役还没开始,你就离开了军营。”
“认罪吧!”再一次地合唱。“瞧,他仍旧缄默,”成见很深的主审官又一次抓住了口实,这一来所有审判官便齐声下结论道:“叛逆!”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铁面无情的主审官第三次开了口。“你破坏了自己对祖国、对荣誉、对国王的誓言。”——“认罪吧!”重新响起合唱。还有:“叛逆!”
祭师们终于明白,拉达梅斯绝对一言不发,因此感到害怕了。于是难免发生的事便不能不发生,声音仍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合唱队便对罪人发出宣判,他已活到头了,将像一个遭受诅咒的人似的死去,也就是活埋在愤怒的神灵的殿堂下面。
对于祭师们的残忍阿姆内利丝是何等愤怒,我们就必须努力想象啦;因为唱片到此结束,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更换片子。只见他动作无声而敏捷,同时还低垂着眼睑。当他再坐下来听的时候,剧情已经进入最后一幕。他听到的是拉达梅斯与阿依达结尾的二重唱,地点在拉达梅斯的地下墓室中,而在他们头顶上的神殿中,狂热而残忍的祭师们正在做法事,都叉开双臂,嘴里低声地念念有词……
“你……在这地下牢狱里?!”拉达梅斯既惊恐又欣喜,以极其嘹亮、甜美并富有英雄气概的嗓音唱道……是的,是她到他这里来了,是他的爱人来了,为了她的缘故,他牺牲了荣誉和生命;她曾期待着他来在这里与她结合,与她一道死去;他俩以歌声相互表示心迹,或者说为了表示心迹而走到了一起;头顶上沉浊的祷告声不时地干扰他俩的歌声;——而真正在内心深处打动这位深夜的孤独爱乐人的,确实只是他们:这既指他俩的遭遇处境,也指他们歌声的感染力。这歌声可以讲来自天国,所唱的主题本身如此神圣,演唱出来的效果也同样神圣。拉达梅斯和阿依达的嗓音先是独唱后重唱,以其浑厚的歌声画出来一条音乐的曲线,一条既单纯又神圣、以主音和属音交替构成的曲线,它从主音往上升高,至上面一个八度之前的半音开始延长,在匆匆地触一下那高八度音之后又转为五度音,这在我们这位聆听者的耳朵里简直如同仙乐,美妙绝伦。可是,如果没有作为基础的情节,他也不会对这音乐如此着迷;是剧情使他的心灵对这歌声的甜蜜变得敏感了。多么美啊,阿依达找到了自己失踪的爱人,可以和他永远永远地分担这墓穴中的命运啦!被处决者当然有权抗议人家剥夺自己宝贵的生命,但是从他那句温柔而绝望的“不,不!你太美了!”仍感觉得出他最终与原以为永远见不着的爱人团聚在一起,心里是如何充满狂喜;汉斯·卡斯托普无须发挥多少想象力,就能深深体会拉达梅斯既欣喜又感激的心情。只不过,他互握着双手,两眼盯住那从中流泻出一切来的黑色小百叶窗,最终所体会到、理解到和享受到的,却是音乐征服人心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人类的情感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在庸俗、可怕的现实中化腐朽为神奇,创造出人无法抗拒的美来。只要想象一下这儿发生的事情,冷静地想象想象好啦!一对情侣被双双活埋了,肺部充满着墓坑中的腐朽气——此处是两个一起,更可怕的是一前一后,是给饿得胃肠痉挛死去的,随后躯体无法描述地开始腐烂,直至变成地下的两具骷髅;每一个对自己是单独呆着或是二人合葬,都完全无所谓,也完全不会有所知觉。这就是事情现实的一面,实事求是的一面——这一面和这个事实,是理想的心灵根本不屑一顾的,是美的精神和音乐的精神所藐视忽视的。在拉达梅斯和阿依达这两个歌剧角色心中,根本不存在前述可怕的现实。他们的歌声融汇在一起,上升、延长为幸福的高八度音,从而保证天国之门对他们开启,永恒之光如其渴望迎着他们照射过来。这经过美化的结尾给了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极其强烈的抚慰,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在自己喜爱的曲目中格外倾心这张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