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65页)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发出信号,接灵活动重新开始。他亲自送艾莉走向刑椅,边走边抚摩她的头发;其他人则各就各位。一切如同先前,尽管汉斯·卡斯托普申请辞去首席监督的职位,却遭到了集会主持人断然拒绝。他说,他重视让表示了愿望的人直接获得亲身感受,以证明灵媒确实是搞不了任何的假。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又进入与艾莉的特殊对峙状态。白炽灯熄灭,红色黑暗降临。音乐重又响起。过了几分钟,艾莉突然重新身体抽搐,双手划动;这一次报告“进入状态”的变成了汉斯·卡斯托普。重又继续着丑恶的分娩过程。
它是多么的艰难和可怕哟!简直就像不肯有所进展,——能成吗?胡扯!这儿哪来的怀孕?分娩,——怎么个分娩,娩什么?“救命呀!救命呀!”接灵女孩狂叫不止,阵痛眼看就要转变成有害而危险的持续性痉挛,也即专业助产士所谓的“急痫惊厥”。她呼唤大夫,要他把手搭在她身上。他照办了,一边还实实在在地在开导她。磁感应——如果这是磁感应的话——增强了她继续挣扎的力量。
也就是说两个钟头过去了。吉他和留声机轮换着让室内飘荡起轻快的乐曲,久已不见阳光的眼睛又勉勉强强适应了暗淡的光线。突然间出了一点意外,——肇事者是汉斯·卡斯托普。他提出动议,其实也就是说出自己久已怀有、原本一开始便有的愿望和想法;要是可能,他早一些说出它们就好啦。这时艾莉脑袋耷拉在被他握着的手上,已经“深度催眠”;文泽尔正好在换唱片,或者翻唱片,我们的朋友便下决心开了口,说他想提个建议,——事情不大,但他估计也许会有用处。他有……也就是说院里的唱片室里藏有一张片子:选自古诺的歌剧《玛格莉特》、《瓦伦廷的祈祷》,男低音加乐队协奏,异常感人。他个人认为,不妨放一下这张唱片试试。
“为什么呀?”博士在红色的昏暗中问。
“情绪问题,感情问题。”年轻人回答。那张片子的精神情调,他说,很是不一般,很有些特别。不妨试一试嘛。据他看,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精神情调,可能缩短正在这里进行的活动的过程。
“片子在这儿吗?”博士想知道。
不,不在这儿。不过汉斯·卡斯托普一去就能拿来。
“您想到哪儿去啦!”克洛可夫斯基断然拒绝。为什么?汉斯·卡斯托普想去取了再回来,然后重新开始中断了的工作?这真是痴人说梦。不行,压根儿不可能。要那样一切都乱了套,全得从头做起。再说科学的精确性,也禁止跑进跑出,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行。诊疗室的门锁着呢。钥匙藏在博士他本人的口袋里。一句话,唱片不是一伸手就取得来,他就休想……克洛可夫斯基一个劲儿往下说,捷克人已从留声机那边插进来:
“片子在这儿呢!”
“在这儿?”汉斯·卡斯托普问。
是的,在这儿。《玛格莉特》、《瓦伦廷的祈祷》。请吧。它意外地跑到了轻音乐夹子里,没有在按编排插入本该插入的咏叹调绿色封面第二集。偶然地,特殊地,粗心地,可喜地,混到这里边来啦,只要放上机子就万事大吉。
汉斯·卡斯托普有什么好讲啊?他啥也没讲。倒是博士说了句“那更好嘛”,引得不少人随声附和。唱针吱吱作响,机盒关上了。在赞美诗般的伴唱声中,一个男声引吭高歌:“我就要离开你……”
没任何人说话。全场凝神倾听。歌声响起,艾莉立刻重新开始她的工作。她打起了精神,又在哆嗦,呻吟,抽缩,把湿滑的双手摁在脑门儿上。唱片继续转动,已经到了曲子当中节奏跳跃、涉及战斗和危险的段落,情调既果敢又虔诚,富有法兰西歌剧的味道。随后是结尾部分,乐队伴奏比开始时更加气势磅礴,雄浑的男低音于是唱道:“天上的主啊,请听我祈祷……!”
汉斯·卡斯托普忙着照看艾莉。艾莉僵直着身子,呼吸急促困难,随后长叹一声瘫坐下去,久久不再动弹了。正当卡斯托普躬下身观察她,突然听见施托尔太太从嗓子眼儿里憋出来的呜咽声:
“齐姆——逊——!”
卡斯托普仍然埋着脑袋,口里涌起一股子苦味。他听见另一条嗓子低沉的、冷冷的回应:
“我早看见他了。”
唱片放完了,铜管乐器奏出的最后和弦已音沉响绝。可是没有人去让机器停下。唱针继续在片子中央空转,划出来吱儿吱儿的噪音。这时他才抬起头来,也没有寻找,目光却已投向了正确的方向。
房间里比早先多了一个人。在那儿,在远离众人的后边,在暗淡的红光几乎完全让黑夜吞没、目力勉强还能企及的地方,在大夫的办公桌和屏风之间,在那把也就是休息时艾莉刚才坐过的给患者坐的转椅上,正对着集会的房间,坐着约阿希姆·齐姆逊!就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两颊深陷的齐姆逊,就是蓄起了战时大胡子的齐姆逊,在胡须丛中高傲地噘着厚厚嘴唇的齐姆逊。他仰靠着椅背坐在那里,跷起个二郎腿。他面容憔悴消瘦,虽然头上的帽子投下了阴影,仍可看出他痛苦的表情,看出那赋予这张脸男性美的严肃和坚毅。在两眼之间的额头上,在深深的眼窝中刻着两道皱纹,可这无损他那又大又黑的美眸射出的目光显得温柔;这目光沉静地、友善地瞅着汉斯·卡斯托普,这目光仅仅投向他一个人。生前成了他表兄小小苦闷的那对招风耳,一样也从帽子底下露了出来;真不懂戴这顶奇怪的帽子有什么用。约阿希姆穿的不是便装,他的军刀看样子倚靠在架着的腿上,刀柄则由双手握着;在他的皮带上似乎还看得见像手枪套的东西。不过他穿的又不像是真正的戎装。不见任何闪闪发光的、色彩鲜明的装饰,只有制服的翻领和两侧的大口袋,再就是低低地戴着一枚十字章。约阿希姆的脚显得挺大,腿挺细长,裤腿看来很窄很紧,样子与其说像军人,不如说更像运动员。可那帽子是怎么回事呢?他就像脑袋上扣着只战地野炊用的锅,只是在下巴底下系了根防风的带子罢了。这可让他看上去既像个老古董,又像个乡巴佬,打仗嘛勉强凑合,样子却挺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