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2/65页)
汉斯·卡斯托普的手上感到了艾伦·布朗特的呼吸,耳畔则是克勒费特的急促呼吸。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仅仅还剩下那谁都没有去关的留声机,在片子完了以后仍一个劲儿地转动,让唱针不断划出来刺耳的噪音。汉斯·卡斯托普没有调转头瞅任何一位会友,也根本不想看他们干什么,听他们说什么。他远远探出身子,脑袋斜伸过去,手臂支撑在膝头上,两眼死死盯住坐在患者座位上的来客。一刹那间他像有要反胃的感觉。他喉头发紧,胸口内痉挛了好几下,便忍不住哽咽抽泣起来。“对不起!”他喃喃着,已经热泪盈眶,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他听见有人咬他的耳朵道:“您快叫他呀!”——他听见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男低音既兴奋又庄重地喊他的名字,重复着刚才那个要求。他没有听从他们,而是从艾莉的面孔下边抽出手来,站直了身子。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在叫他的名字,这次用了告诫的语气。谁知汉斯·卡斯托普却几步跨到进门处的台阶旁,一伸手揿亮了头顶上的白炽灯。
艾伦·布朗特立刻惊恐得晕倒,躺在克勒费特小姐怀里剧烈抽搐。来客的座椅空空如也。
汉斯·卡斯托普径直走向站在一旁提抗议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到他面前想要说点什么却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粗鲁地脑袋一昂,把手伸了过去。要到钥匙以后,他冲大夫狠狠点了几下头,便一转身离开了房间。
狂躁
随着一年一年的更迭,“山庄”疗养院开始有个现象在蔓延,有个精灵在四处游荡;我们曾经呼喊过一个魔鬼邪恶的名字,现在这个精灵,汉斯·卡斯托普隐隐感到,正是那个恶魔的直系后代。他曾带着旅行进修者不负责任的好奇心,对那个恶魔进行研究,是的,甚至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些可虑的潜能,就是尽情地参与周围的人们向他提供的无聊消遣。眼下这个精灵完全如同那个老魔一样,在经过萌芽和长时间地四处暗中滋长之后,而今开始肆虐了;只是以他天生的性情,汉斯·卡斯托普不大适合效力于这个新的魔鬼罢了。可尽管如此,他仍然惊恐地发现,只要他稍有顺从便会在表情、言语和行为举止方面受到传染,而在整个疗养院没有谁能够幸免。
到底怎么了?空气里弥漫着什么病菌?——动辄争吵,狂躁不安,无名的焦虑,普遍倾向是彼此粗言恶语,勃然大怒,甚而至于拳脚相向。在个别的疗养客之间,在整个的小集团之间,每天都会爆发激烈的争执,无节制的对骂、争吵;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原本无涉的人不但不对正在进行的争吵感到反感,或者站出来居间调解劝说,而反倒从感情上介入进去,任自己的内心同样的狂热陶醉。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放光的眼睛差点没暴出来,嘴巴歪扭难看。他们真羡慕那些正在吵架的人,羡慕人家有大喊大叫的权利和由头。一股想要起而效尤的强烈欲望,折磨着他们的心灵,撕扯着他们的身体;谁不具备逃进孤寂中去的毅力,便无可挽救地被卷进争吵的漩涡。无事生非的矛盾冲突,当着院里的领导相互推诿责任,在“山庄”里司空见惯,层出不穷;而更可怕的,是本欲来调解的院方很容易受到感染,也跟着粗暴地大叫大喊。谁要是离开时还勉强保持着健康的心灵,就没法知道回去之后心态又将如何。
一位“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成员,一位来自明斯克的挺时髦的外省太太,年纪还很轻,只是稍微有点儿病——充其量给判了三个月,一天下到“坪”上去法国内衣商店采购,在店里和女店主大吵一架,最后激动地一回到院里就大咯血,后来再怎么治也治不好了。她丈夫接到通知赶来,被告知太太必须一直在山上养着,这辈子休想痊愈出院了。
这只是院里目前状况的一个例子,如此讨厌的事例还多得是。各位也许还想得起那个戴着圆圆眼镜的中学生,或者先前的中学生,他坐在萨洛蒙太太一桌,这可怜样儿的小青年有个习惯,就是把肉跟菜都一律切得小小的堆积在一起,然后才弄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以致时不时地都得用餐巾去擦拭厚厚的眼镜片。他,这位永远的中学生或者过去的中学生,就一直这么坐在这里,一直这么狼吞虎咽,一直这么擦拭眼镜片,从来不曾提供任何让人家对他特别留意的理由。现在可好,一天早上进第一次早餐的时候,完全突如其来,跟人们所谓晴天霹雳似的,发起疯来,一下子引起普遍的骚动,整个食堂的人都跑来瞧热闹了。他坐的地方一片喧腾;他脸色惨白,嘶声吼叫;被吼的对象是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侏儒。
“她撒谎!”他提高了嗓门儿叫道。“茶是冷的!您给我上的茶冰凉,我可不要喝,您在撒谎之前也该尝试一下,看是不是像不冷不热的刷锅水,这样的臭水有身份的人怎么喝得下去!您怎么竟敢给我上冷冰冰的茶,您怎么竟会这么想,这么干,您给我端这样温吞吞的脏水来,未必以为我竟然还会喝吗!?我不会喝!我不想喝!”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开始用双拳擂桌子,擂得桌上的杯盘碗盏全都叮叮当当地跳起舞来。“我要喝热茶!我要喝滚烫滚烫的茶,这是上帝和人类赋予我的权利!我不喝这个,我要喝滚烫的,我宁肯马上就死,也绝不喝一口——该死的侏儒!”他突然狂吼一声,好似一下子挣脱了最后的羁绊,可以痛痛快快地发作撒野了。他冲那残疾女子高举双拳,向她露出了确实浮泛着白沫的牙齿。随后他继续擂桌子,继续跺脚,继续喊叫他的“我要喝”、“我不想喝”。——这时候,餐厅里的景象一如往常:众人既紧张,又害怕,同情的可都是那个狂怒的中学生。有几位甚至跳了起来,眼睛望着他,也同样握着拳头,咬紧牙关,眼里冒着怒火。另一些人脸色苍白地坐着,眼睑低垂,浑身颤抖。他们一直都是这么个德性,尽管中学生早已经熄了火,精疲力竭地坐在自己换过了但却再也没喝的茶水前。
怎么回事哟?
话说“山庄”的集体又来了个新成员,一位曾经是商人的三十岁男子,多年以前便已开始发烧,所以住了一家疗养院又一家疗养院。这老兄仇视犹太人,是个排犹主义者,而且既固执又狂热,跟那些球迷一个样,——这一病态的仇犹情结,乃是他生活的骄傲和内容。他曾经是位商人,但现在不是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但却一如既往,是个排犹主义者。他病很重,咳嗽起来痰多得要命,有时听上去竟像是用肺在打喷嚏,声音高而短促,那么一下子又一下子,真是可虑极了。但可喜的是他并非犹太人,而非犹太人正是他的本钱。他姓魏德曼,一个基督徒的姓氏,不折不扣的基督徒姓氏。他订有一份期刊,名叫《亚利安明灯》[39],发表起演说来大致是这么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