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6/65页)
塞特姆布里尼问他,在有关星星的问题上,他自己是否也如此想象单纯呢?纳夫塔回答,他保留任何谦卑和悲观的自由。由此又再一次可以看见,他理解的“自由”是什么,“自由”这个概念将引向何处去。只不过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有理由担心再这么谈下去,汉斯·卡斯托普又会认为这一切都值得一听了!
纳夫塔的阴险就在于时时地窥视着,一有机会抓住征服自然的进步事业的弱点,就来证明其身体力行者和先锋向着人类非理性的倒退。他讲,航空专家和飞行师多半是些糟糕和可疑的人,特别是非常的迷信。他们往往把猪和乌鸦之类的吉祥物带上飞机[45],一会儿朝这里一会儿向那里啐三口唾沫,或者戴上运气好的驾驶员的手套。如此之类非理性的原始举动,跟作为他们职业基础的那个世界观,怎么能协调得起来呢?——他揭示的这个矛盾叫他开心,令他志得意满,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可我们在这话语的汪洋中东捞西捞,寻觅纳夫塔仇视科学的论据,结果能说得出来的都太过具体实际。
二月里的一天午后,先生们结伴出游,去一处距疗养院乘一个半小时橇车路程的地方,名叫蒙施泰茵。参加者有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他们乘坐两辆一匹马拉的雪橇。卡斯托普和人文主义者在一辆车;纳夫塔跟费尔格和魏萨尔在另一辆车,魏萨尔坐在车夫旁边。下午三点,大伙儿裹得厚厚的,从住在院外那两位的领地前出发了,一路上响着清脆悦耳的铃铛,沿着右边的山梁穿越静静的雪野,途经圣母玛利亚教堂和格拉利斯,向南行驶。在这个方向上山野很快被大雪覆盖,不一会儿,只是在背后的勒蒂孔山脉上,还看得见一带淡蓝色的天光。天寒地冻,雾迷群山。一条窄窄的车道引向一块没有栏杆的平台,平台夹在峭壁深谷之间,橇车由此向着高处的一片枞林爬去。路窄坡陡,前进慢如步行。常有驾滑橇下山者突然冲到面前,在错车时不得不离开滑橇。在弯道的背后远远传来异样而柔和的铃铛声,一辆由一前一后套着的两匹马拉的橇车驶了过去,在相互避让时真是小心翼翼。离目的地不远了,眼前豁然开朗,一下子出现了祖格施特拉塞山部分岩壁的美丽景色。在蒙施泰茵那家名叫“疗养所”的小客栈前,一行人爬出被子,把雪橇留在原地,继续往前再走几步,就能眺望东南方的施图塞格拉特山了。高达三千公尺的山体云雾包裹。只在齐天之处的云雾蒸腾中耸峙出一两个峰尖,真如神话里的仙人庙堂似的缥缈、神圣,不可企及。汉斯·卡斯托普看得入了迷,要求其他人也来眺望。也是他怀着谦卑的感情,说出了“不可企及”一词,结果就给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机会强调,那座山峰去爬的人自然是很多的。而且从根本上讲几乎不存在不可企及,不存在任何不容人涉足的自然风景。有些个夸大其辞了吧,纳夫塔应道。接着他便举出厄非尔士峰[46],说截至目前,它便冷冷地让好奇的人类吃了闭门羹,而且看样子还将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人文主义者听了大为恼火。先生们走回“疗养所”去,发现自己的雪橇旁边停了几辆人家已经取了套的橇车。
可以在此下榻。楼上是编了号的客房。那儿还有一间农村风味的餐厅,壁炉烧得很是暖和。郊游者们向殷勤的老板娘定了些小吃:咖啡、蜂蜜、白面包以及此地的特产梨子面包。给两个车夫送去了红葡萄酒。其他桌子坐着瑞士和荷兰游客。
我们很高兴说,在咱们这五位朋友的桌上,由滚热的、喷香的咖啡增加了热量,大伙儿的谈兴已经上来了。不过我们这样讲不准确,因为所谓交谈原本不过纳夫塔的独白,别的人刚刚讲了几句,就让他一个人把话抢过去了,——真正是独白,以一种奇怪的、违反社交礼仪的方式进行的独白。因为这位前耶稣会士一脸的殷勤,然而仅只是冲着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吧,他却拿背对着人家,还有其他两位先生他更完全不放在眼里。
很难为纳夫塔的即兴演讲拟一个题目,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是不置可否地那么边听边点头。纳夫塔的独白原本就没有统一、具体的话题,而只是在精神领域里的随意漫游罢了,蜻蜓点水似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归结起来主要是想令人灰心丧气地证明,精神性的生命现象全都性质暧昧,而由其抽绎出的那些大概念全都色彩多变,根本不能用作武器,再有就是揭示出来,所谓“绝对”在地球上也穿着五光十色的外衣,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把纳夫塔的演讲内容归纳为自由的问题,而讲的结果只能搅乱人的脑子。他提到浪漫主义,阐述了这一兴起于十九世纪初的运动令人着迷的双重意义,说在它的面前,什么反动什么革命统统没有意义了,如果这两个概念不合二为一,形成一个更高级的概念的话。因为,如果只准备把革命这个概念与进步和胜利前进的启蒙联系在一起,那显然是极其可笑的。欧洲的浪漫主义首先是一场争自由的运动:反抗古典主义,反对经院学风,反对古法兰西艺术趣味,反对老气横秋的理性学派;这个学派的卫道者,被浪漫派讥为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的老古董。
纳夫塔也抨击了自由战争[47],抨击了对此而表现的费希特式的激情,抨击了德国民众因不堪忍受暴政而奋起反抗,慷慨高歌,——这暴政嘛,嘿,嘿,遗憾,正是所谓自由,也即为其中所体现的革命思想。真有意思:人们高唱着爱国歌曲,举起拳头来打碎革命暴政,得利的却是反动的封建君主统治;人们这么干,就为的是自由啊。
他的年轻听讲者这下该看清内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之间的区别,或者也可以说矛盾——以及那个棘手的问题了吧。这问题就是,究竟怎样的不自由跟民族的尊严最容易,或者,嘿,嘿,最不容易协调起来呢。
自由,纳夫塔道,原本更多的是一个浪漫的概念,而非启蒙的概念,因为它跟浪漫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与人类的扩张欲望和个人的自大狂热难分难解地牵扯在一起。个人主义的自由追求表现为对民族主义的怀古—浪漫崇拜,有好战的性质,被人道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斥之为阴暗,尽管他们自己同样也在宣扬个人主义,所不同的只是些枝枝节节罢了。个人主义相信个体无限的、天大的重要,由此而衍生出了灵魂不朽的说教以及地心说和占星术,因而又是浪漫的和中世纪的。可另一方面,个人主义又属于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范畴;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倾向无政府主义,无论如何都是要保护亲爱的自我,使其不致成为公众的牺牲品的。这就是个人主义的一面和另一面,一个词儿,多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