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洋彼岸(第5/12页)
晚上,在亲切的谈话后,汉斯领我进入楼上的卧室。他走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入睡,但我躺在枕头上内心很平静很愉快。在窗前花园的树丛里,夜莺总在唧唧喳喳地鸣啭。
我一觉醒来,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我的房间。一种一天天健康和生命力充沛的感觉流过全身,这几乎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我穿好上衣,打开窗户——下边柔嫩的草地上还挂着湿漉漉的露珠,玫瑰花的芳香迎面扑来,是那样令人感到清爽宜人。我的表指向六点,离共用早餐还有一个钟头。于是我再一次环顾我的房间,听格蕾特戏谑地对我说,这里从前是我的那个扮过强盗的未婚妻的闺房。一点不假,我把梳妆台的一个抽屉抽出来一看,那里还有一小块玫瑰色的绸子,绸子里裹着一缕缠得很紧的乌亮的长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完好无损地把它解开了。随后,我在床上方的一块吊板上找到几本写着燕妮名字的书,就开始翻阅起来。头一本是少女一般都有的纪念册,里边写满了杂七杂八的诗行,全没有什么充实的内容。但在无特色中也有很具特色的东西,正像无害的苜蓿也是杂生着带刺的蓟草。这时,头一棵蓟草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是一朵玫瑰花,快快把我采摘;我的根儿已经露在外,风雨好厉害。不,你走吧,请把我放开;我不是花,不是一朵玫瑰。风儿抓住我,我的短裙在飘摆;我只是一个远离家乡没娘的女孩。
在最后一行下边画了两道线。同样意思的诗行,纪念册里还有很多。
我把纪念册放下,拿起另一本书。我不禁大吃一惊,那竟然是西尔菲德的《种植园主的生活》,那一部分正好是对有色女人生动的描述。作者几乎不认为那些造物是纯粹的人,但在他的笔下她们被描写得极其美丽诱人,在欧洲移民眼中简直就是邪恶的人精。书中的个别地方也画了一些铅笔道,有时笔道很重,以致书页都被划破了。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小燕妮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次谈话,那时在她的幻想中那么愉快地保存着的一切,如今想必已经留下了一道无比痛苦的印痕。
我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眺望——这时,她正走在下面花园里的那条宽阔的碎石路上。她像昨天一样身穿一条白色的裙子,在那几天里,除了白裙,我就没看见她穿过别的衣服。
片刻后,我也来到了花园。她就在我前面的那条宽阔的路上走着,那是一条从露台起围绕着草地的路。她快步地朝前走,好像内心很不安,同时晃动着她那拴着绸带的草帽。我停住脚步,从后边看着她。当她不一会儿走回来时,我就迎面朝她走去。
“请原谅,如果我打扰你了,”我说,“那个小燕妮我并没有忘记,现在我更心急火燎地想跟这个大燕妮结识呀。”
她立刻睁大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
“已经发生了很不理想的变化,阿尔弗雷德!”她答道。
“我希望根本没有发生变化。昨天你已经暴露了。你完全还是从前那个热心的爱激动的燕妮,我觉得,就连你黑黑的头发都会从发髻里跳出来,又变成了不服帖的发卷儿围着前额飘动。还有,”我继续说,“让我跟你直说吧:你的同情心在无意中的表露,让我多么感动呀。”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她说。
“唉,燕妮,当我的母亲拥抱她的儿子的时候,你端在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那不是同情心又是什么呢?”
“那不是同情心,阿尔弗雷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可没那么好。”
“那到底是什么呀?”我问。
“那是嫉妒。”她冷淡地说。
“你说什么呀,燕妮?”
她没有回答。但当我们俩并肩往前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抿着她那小红嘴唇把那光亮的牙裹在嘴里。但不大一会儿,她就憋不住了。
“嗐,”她高声说,“这你哪里理解呀。你现在并没有失去母亲。而且——啊,我失去这位母亲,她还活在世上!我曾经是她的孩子呀——想到这儿,我就头晕,因为这一切现在就埋在我的心底。我一再使劲地想啊想,想从我模糊的忘却里唤回她美丽的面容,但我总也办不到。我只能想起她那可爱的身影跪在我儿时小床旁的情景:她哼着一支奇怪的歌,用温柔的黑天鹅绒般的眼睛望着我,直到睡意不容抵抗地把我压倒。”
她沉默不语。我们转身又朝那所房子走去,我看见我嫂子正站在露台上摇着手绢招呼我们。我抓住姑娘的手。
“你认为你还了解我,是不?燕妮!”我问。
“是的,阿尔弗雷德,而且在我心目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我们走进露台,格蕾特伸出手指,微笑着指点着我们。
“如果你们还需要人间的饮食,”她说,“那现在就坐到茶桌前边去!”她就这样把我们赶进了前厅,我们发现母亲和哥哥正在那里交谈。在这种亲切融洽的氛围里,燕妮年轻的脸上刚才还罩着的阴影,很快就消失了,或者说,至少这些阴影无人觉察地从表面退到了她的内心。
下午,我找到机会和燕妮回忆我们童年在一起的故事,她又开怀大笑,笑得那么爽朗了。有好几次我都试图把话题从谈我的母亲转到谈她的母亲,但是,她要么是突然一声不响,要么就是去谈别的事情。后来,烈日的灼热减弱时,我哥哥喊我们和他妻子到大草地上去打羽毛球。这是他礼拜日的消遣,他总是严格遵守,从不懈怠。他命人把一个软垫安乐椅搬到露台上,让母亲坐在上面看我们打球。
打羽毛球正是燕妮的长项。她瞪着那双机灵的大眼睛追逐羽毛球,时而后退,时而跑向侧面,她的脚轻盈地移动飞也似的掠过草地。在恰当的一瞬间,她会把小手一挥用球拍击中急速下落的球,让它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回空中。有一次,她球兴甚高,竟把球拍甩了出去,立时大声呼叫:“它飞了!快追上它,快追上它!”她自己追过去,还用手打着拍子,仿佛在跟谁打招呼。或者,当她弯下腰去接球,或者当球被我哥哥强有力的手臂击中,飞过她的头顶——你就一定会看到:她把她那长满乌黑油亮头发的脑袋怎样往后一仰,她那柔软的臀部怎样轻捷地跟着美丽的头颅转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这有力而又如此优美的动作中,确实有点什么东西使人不自觉地想到原始的野性。我那心地善良的嫂子似乎也被这野性迷住了。就在燕妮追球的时候,格蕾特跑到我面前,悄悄地说:“你在看着她呢吧,阿尔弗雷德?你睁大眼睛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