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洋彼岸(第7/12页)
最后,我站起来,又在一条条黑暗的小路上随随便便转悠了一阵子。在我刚刚离开的水塘的不远处,我发现,在一片长满低矮灌木丛的地方有一个大理石基座,那上边还留着第二个雕像的残肢。那是强壮男人的一只脚,很可能是波吕斐摩斯(6)的脚。那位语言学家表兄的话也许并没有说错,据他说,那个雕像是伽拉特亚(7),她为躲避一个粗野的海神之子的追求而跳进了大海。
这个雕像在我的心里活现出来了。是伽拉特亚也好,是维纳斯也罢,我都想靠自己去弄清楚。因此我就打算再回去细看一番,不像此前那样精神恍惚地注视。但我选了好几条路,总也不能再次来到那个水塘边。最后,我从一条侧路走出来,拐进一条宽阔的林荫小道,这时我看见同一条路那头有水塘的闪光,于是我便以为我已到了我头一次来过的那个水塘的岸边。奇怪,我可能走错了地方。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在这个池塘中央,虽然也有高出水面的基座,也有睡莲在暗绿的湖面上闪光,但是,曾经立在这里的大理石雕像却不见了。我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怔怔地凝视了半晌那个空空的基座。我的目光顺着池塘长的一边,朝对面望去;我看见对岸的高大树墙的阴影里有一个穿白裙的女人身影。她靠在池畔的一棵树上,像是在俯视水中。这时,想必是她动了动,因为刚才她还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现在却是月光在她的白色衣裙上戏耍。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上古的神出来巡视了吗?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在这样的夜里发生的。星光在水中白色睡莲之间辉映。在叶簇里,露珠从一个叶片滴向另一个叶片。那露珠也不时地从塘畔的那些树上滴到池里,发出轻微的声响。从花园那边,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夜莺的鸣叫。我沿着阴影的一侧围着池塘转。当我走近时,那个女子抬起头来,原来转过头来朝着我的竟是燕妮美丽而苍白的面孔。那张脸被月光照得很亮,连她那红红嘴唇间的牙齿上闪着蓝光的珐琅质都看得一清二楚。
“是你呀,燕妮!”我失声叫道。
“是我,阿尔弗雷德!”她答道,一边迎面朝我走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是在花园的后门口下的车。”
“我曾想,”我小声说,“该不是那个女神从那边的基座上走下来了吧。”
“她大概很久以前就走下来了,或是说老早就倒下去了,我从来就没有在那里见到过她!”
“但就在一刻钟之前我还见到过她!”
她摇了摇头,说:“你到达的是那边的另一个池塘边,那座雕像现在还立在那里呢。这里没有神,阿尔弗雷德,这里只有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人。”
“你,燕妮,你需要帮助?”
她用力地点点头。
“如果你,像你昨天所说的,还相信真的了解我,你就跟我直说,你究竟需要什么?”
“我需要钱。”她说。
“你,需要钱?燕妮!”我惊奇地注视着这个富翁的女儿。
“不要问我干什么用,”她应答道,“你很快就会知道。”随后,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手帕,从手帕里取出一个首饰。当她把那个首饰伸向月空下时,我看见那上面精工镶嵌的一些绿宝石在闪闪发光。“我没有卖掉它的机会,”她说,“你愿意明天为我去试一试,把它卖掉吗?”我稍一犹豫,她便赶快加了一句:“这不是礼物,更不是遗物。这是我以前用攒下的零花钱买的。”
“但是,燕妮,”我憋不住地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父亲呢?”
她摇了摇头。
“我想,”我接着说,“他是非常关心你的。”
“是的,非常关心,阿尔弗雷德,他是为我花了很多钱。”她很激愤,声音透露出很深的苦楚。她补充说:“我不能去求这个人。”
她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我们背后树墙边的长椅上,然后垂下头,让两手捂住脸。
“难道完全有此必要吗?”我问。
她抬眼望我,不无庄重地说:“我必须去履行一项神圣的义务。”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认为没有。”
“那就把首饰交给我吧。”
她把那首饰递过来,我极不情愿地接在手里。燕妮一声不吭地靠回椅背上。一缕月光照着她那放在怀里的纤巧的小手,像很多年前一样,我又看见她指甲根部的那些暗色的小月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吃惊,竟不眨眼地怔在那里了。燕妮一发现,就悄悄把手缩回阴影中去了。
“我还有一个请求,阿尔弗雷德!”她说。
“尽管说,燕妮!”
她稍稍低下头来,开口说:“几年前,我们还都是孩子,在告别时我给了你一枚戒指,你还记得吗?”
“你怎么能怀疑我会忘记呢?”
“要是还记得这个小钻戒,”她继续说,“尽管你因为很重视它,还保存着它,那我也请你把它还给我!”
“如果你要我把它还给你,”我答道,同时不无愠色地瞥了她一眼,“那我也就无权继续把它留在我手里。”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阿尔弗雷德!”她高声说,“唉,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
我把拴着戒指的那根小绸带从我的围巾下面拽出来。
“戒指在这儿,燕妮。可是——请你原谅我,无论如何,这样做,我很难过!”
燕妮站起身来。我看到,在她那美丽的面颊上刷地泛起了淡淡的红晕。随后,她仿佛下意识似的把手伸过来,抓住那枚戒指。我无法控制我的感情,不能轻易地把戒指交出去,所以我就紧紧地握着它不放。
“前不久,”我说,“在我看来,它还只不过是一个使我想起童年时美丽游伴的纪念物。现在情况完全变了,从我住在这里的第一天起,它对我的意义一天天变得更加重要。”
说到这里,我沉默了,因为她在怔怔地望着我,好像我给她造成了极大的痛苦。
“你不要这样对我说,阿尔弗雷德。”她说。
我不理解她说的这句话,我抓住她静静地放在我手里的手。
“把戒指拿去吧,燕妮,”我说,“但为此,你要把你的手给我!”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可是一个有色人种少女的手啊!”她几乎不出声地说。
“这是你的手,燕妮。别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留在我手里的手在微微颤抖,从这里我感觉到她还是活着的。
“我知道,我很美,”她接着说,“迷人的美,就像我们人类的原罪一样。但是,阿尔弗雷德,我可不想迷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