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人(第12/16页)
“不,玛利肯,但你想干什么?”
“只要八个先令,去买一块黑板和一本插图课本。”
“您还想学习识字和写字吗?”
“不,感激上帝和我已过世的父亲,我凑合学过!但克里斯廷欣已到了要学习的时候了。我这个老太婆可以教教她。我早年可是我父亲的一个优秀学生。”
约翰给了她所要的钱:“您说得有道理,玛利肯。”
这样,克里斯廷欣比一般穷苦人家的孩子提早了几年学习,而且也方便得多。现在,在这所小屋门前停下脚步的人已不是往昔那些人,而是有所思考的路人,退休的教师,还有老奶奶,他们脸上都抚爱地流露出夸奖的神情,瞧着坐在门槛上用功学习的那个小女孩。她不顾自己的褐色鬈发从前额垂落到眼前,依然低着个头看插图课本,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把自己的小食指从一个字移向另一个字,小嘴巴响亮地拼着那些铅印的黑色字母的语音。
每当她父亲收工回家,小姑娘便认真地指给他看她今天在黑板上或是插图课本上学会了多少字。之后,他们就一起去吃粗劣的晚饭,饭后父亲便带着她走出小屋去大路上走走,外面满天繁星,如果那里依然人声鼎沸,他们便到小花园里去,要不就走向那远处伸向大田的小道。而后,约翰常常抱起自己的女儿,跟她讲自己白天的情况,或是自己在干活时想到过些什么。她有些听得懂,有些并不理解。可是他再无别的亲人,一个人始终沉默不语该是多么难受。小女孩间或扭过小脑袋来冲着他笑嘻嘻地点点头,但有时她却感到惊愕,恳求说:“别说这些啦!哎呀,别说这些啦,父亲!”他并不清楚,这个女儿是他的新的幸福,是他失去希望的唯一慰藉。因为对于死去的妻子总是深感内疚和充满眷念,这使他的心都碎了。妻子早已不在,但她那绰约风姿还在他梦中出现,这使他猛地从梦境中坐了起来,冲着黑魆魆的小房间呼喊着她的名字,直到自己终于意识到这已是逝去的往日情景。有时小女孩在半夜里叫喊母亲,哭哭啼啼地向他伸去细小的手臂。次日晚上,约翰抱着小女儿,穿过寂寞的小巷,跟孩子说,他在梦中感到多么甜蜜,而在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多么惊恐万状。
之后,孩子哆嗦地问道:“夜里,妈妈在你那儿吗?”
“没有,克里斯廷欣,这不过是一个梦啊。”
于是孩子接着问道:“妈妈漂亮吗?”
约翰把女儿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说道:“对于我来说,她是世上最漂亮的人啦!难道你再也记不得了?她离开人世时,你已三岁啦!”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突然停住了,感到四肢发冷。难道他能这样平平淡淡地讲述她的死亡吗?可他又不愿欺骗自己心爱的孩子。小女孩好一会儿没有做声,这时却难过地说道:“父亲,我可再也记不得母亲的容貌啦!”
“我们可从来没那份钱去画一张像,我们也没有想到过死神啊!”约翰声音颤抖地回答道,“可是死神却是一直在我们的身边,只要伸一伸指头,他就来啦!”
小姑娘吓得毛发直竖,把小脑袋贴到父亲的胸口。“不,不,”他连忙说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完全可以伸出两只小手祈祷!上帝管着死神,上帝也答应过,我们可以重新见到所有的死者,但你得等到那一天。”
“嗯,父亲,”孩子把小嘴贴到他的嘴上,说道,“但你一定要留在我这儿。”
“听任上帝决定。”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老玛利肯还没有睡着,或者她是给门铃声又吵醒了,接着她就责备约翰一顿:“深更半夜啦,孩子吃不消,你这样是要送掉孩子的命的。”
但她却是多半针对着自己说道:“早日离开人世倒更好,省得多在世上活受罪。”
四十年代里,那灾难性的寒冬(6)来临了。飞鸟冻死,从天空掉下来;狍子冻僵了,躺在给大雪压弯了的树丛里;穷人饿肚子,为了不同样遭到被冻坏的厄运,就钻进单薄的被子里,天寒地冻没有活儿可干,也没有能力在屋里生火取暖。
约翰把孩子搂在怀里,默默寻思,在这时刻人们为什么不同情穷人,给他们一些活干!他不了解,人们对他的同情早已消失。他那好久未修剪的长发披散在深陷的脸颊上,他用两条胳膊紧紧抱着女儿。桌上的一只盐瓶旁边的瓦盘里只有马铃薯的皮,这说明中午已凑合充过饥了。窗玻璃上厚厚地覆盖着一层冰花,几乎使目光都透不过去,屋内朦胧昏暗,格外清冷。“稍睡一会儿吧,克里斯廷欣!”约翰说,“睡睡觉好,再没有什么比睡觉更好的啦,夏天还会再来的!”
“可不是!”小女孩低声回答说。
“等一等!”他拿来汉娜早先围过的羊毛头巾盖在孩子的身上。“这是你母亲的头巾,”他说,“你的一双小脚都冻得这样冷啦。”
这使小女孩非常高兴,她把身子紧紧偎依着父亲。约翰希望孩子好好睡着,但束手无策。他把最后三块泥炭放进小火炉里,小心翼翼地点着,但这也无济于事,还是冷得要命。这时门铃响了,隔了一会儿工夫,老玛利肯已走进房里。屋里昏暗,她用手捂了捂自己的细小眼睛,之后才冲着他们父女俩点头打招呼。“我以为,”她说,“你们父女俩偎紧一点儿可以互相暖和些!像我们这样的人日子可不好过啊。约翰,我不懂得孩子的事。我只生过一个死胎,这不能算数。”
约翰没有抬头看她。“那你今天也只好独个儿挨冻啦。”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一双大手握住孩子的一双冰冷的小脚。
“好了,好了,”老太婆回答道,“我会有办法的,你不用为我担心,约翰!老参议员夫人很爱听从前哥萨克冬天的故事,这就帮了我的大忙啦,约翰!他们今天给我喝了三杯热咖啡,我又能顶住啦,冬天只要身子暖和就行!”她咯咯地笑着说道:“你们父女俩好跳跳舞啊!早先我就常常用这个办法来取暖的,只是我的腿已不听使唤啦。”
这时,孩子从盖着的头巾里伸出小脑袋来说道:“爸爸,明天可是圣诞节啦,屋里总该暖和一点儿了吧?”
约翰向她投去阴郁的目光,老玛利肯则蹲到了小女孩的旁边。“孩子,上帝的小天使啊!”她一边喊着,一边用自己的一只温暖的手抚摩着小女孩的前额和面颊,而另一只手却伸进口袋里,摸着几个先令——这是参议员夫人除了请她喝咖啡外,另给她的一点儿节日赏钱,而她刚才并未谈起这桩事情。“对,对,克里斯廷欣,你别担心!我们的救世主当年也是躺在温暖的马槽里的呀!”约翰依然没有吭声,女儿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刺到他的心上。此刻,他的脑际突然浮现出田地里那口孤零零的枯井,他好像看到那木板搭成的井栏在冰冻的大地里闪光。同意他搭这井栏的老东家已去世多年了,汉娜也不在人世了,就是为了她才请求搭这井栏的,不然,当年他还会去关心别的什么人呢?那时,这些木板保护过他妻子的安全,现在,这些木板也可以使孩子感到温暖啊!他感到血涌上了头顶,心突突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