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人(第10/16页)
这时终于有反应了。“约翰!”她从嘴唇间吐出了一声,但微弱得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
“汉娜!”他再次小声地喊道,“别走啊,啊,别撒手走啊,汉娜!我去请医生,我就去就来!”
“什么医生也不会来的!”
“会来的,汉娜,医生会来的呀!”
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抓到了他的手,像是要把他拉住。“别去,约翰……什么医生也别请……你没有过错……哎呀……他们会把你关进牢里去的呀!”
蓦地,她的身子剧烈地滚动起来。“吻吻我吧,约翰!”她极度恐惧地喊道。当他把嘴唇贴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已断了气。
孩子胆怯地挨到他的身边。“妈妈死了吗?”孩子隔了一会儿工夫问。她在父亲点点头后又问道:“那你干吗不哭呢?”
这时约翰双手抓住惊恐失色的孩子,把她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前。“我不会!”他嗓子嘶哑地结结巴巴说道,“我把她……弄死了。”他还想说下去,但有人敲门。
他转过头去,看到邻居木匠进屋来了。老人听到隔着单薄壁板那边的喧闹声,是出于对汉娜的同情——她再也不需要同情了——过来看看的,但一眼瞧见汉娜已咽了气,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啦!你们这儿是怎么一回事?”他慌乱地问。
约翰把小孩移到地上,站起身来。“这又得做口棺材了,”他低声说道,“可我再也没有梣树树干了,我是个穷鬼啊,邻居!”
老人默默地透过他的圆眼镜打量了约翰好大一阵子,随后说道:“我很清楚,你是没有福分有这个老婆的。你也不用解释啦……但这儿的不幸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
约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讲得非常详细,但干干巴巴,好似在讲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样。随后他又伏到死者的身上,畏惧地端详着她的面貌,她好像睡着了一样躺在他的面前。他伸出自己的一只粗大的手,像是会触犯戒律般轻轻地抖抖索索地抚摩着她那了无生气的脸庞。“多么美,啊,多么美!”他喃喃地说道,“可是她要像穷苦人那样给光滑的薄板盖住啦!”
老人了解约翰这个人,也相信他讲述的情况。他都清楚了,不需要再谈这件事。他对约翰有点儿同情,但更多的是怨恨。“别激动,约翰!”他几乎气呼呼地说道,“像当年给你妈妈做的那口棺材一样,我也替你妻子做一口。钱嘛,等你有了活干,你有能力时再还给我好啦!”
这时内心痛苦的约翰站起身来:“谢谢,邻居!但这钱我是一定要还您的,一个先令一个芬尼也不能少,因为我一定要用自己的钱安葬她,不然上帝得惩罚我入地狱啦!”
孩子吓了一大跳,一松手,放脱了她一直抓住的她父亲的上衣衣角。
“这几天,”木匠问道,“用得着我老伴为您照管孩子吗?您这儿缺乏人手啦。”
“缺乏,缺乏人手。”他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孩子投去请求体谅的目光,“请您问问她本人吧,邻居!”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脑袋低垂到胸口。他蓦地发觉下面有一只小手向他伸了过来。于是他一下子把孩子举了起来,让孩子的小脑袋紧紧贴着自己的面颊,像是有一股生活勇气的激流往心里倒流回来。“不啦,邻居,”他说,“非常感谢您!但我的孩子可不愿离开我啊!她知道,这样并不合适,那就完全孤苦伶仃啦。”
之后,老人走开了,这时约翰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在死者面前。“帮助帮助我吧,我的孩子!我要活下去是多么困难啊!”他大声呼喊着。孩子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约翰埋葬了妻子,独自回家,没有人陪他同行。老木匠给死者做了口棺材,又把她送到了墓地,之后便回去了。
约翰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壁萧然,这里一片宁寂,可是幸福在哪儿?在另一些餐具旁边,小钱箱上面放着两只粗糙地描绘着玫瑰花的杯子,这是他在几年前新婚那天早上买来的。此刻,他望了一眼杯子,仿佛当年洒在宽阔大道上的秋日阳光又闪现在眼前,他摇摇头,这早就消逝了。屋外,巷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商贩叫卖声,但他的这间斗室里却死气沉沉,连那边角落里挂着的印花布帘子也一动不动,好似一切都沉寂了。他受不了这寂静的气氛,便走上去,拉开帘子,这使汉娜亲手挂在那儿的一件紧身胸衣掉到了地上。他在拾起这件紧身胸衣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他头晕眼花地坐到一张椅子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这时那虚掩着的房门嘎吱一声给推开了,他的小女儿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来,高兴地拿着一只玩具小娃娃给他看。在安葬汉娜时,老木匠的妻子把孩子接了过去,送给孩子这个玩意儿。此刻孩子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她穿过花园,从后门奔了进来,向父亲显示自己的宝贝。
约翰迷惘地凝视着她,但在女儿期待着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把她抱了起来,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你这会儿怎么啦,克里斯廷欣?这是谁送给你的?”
女儿还没有回答他之前,已有人用拐杖叩房门,一个老妇人往房里探进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张着没有牙齿的瘪嘴,一双小眼睛总是流露着快活的神色,冲他们父女俩点点头。
约翰熟悉这张面孔。她是屈斯特尔—玛利肯老太婆,一个在我们家乡常常可以看到的那种衣着整洁的讨饭女人。她的父亲是乡村教师。她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当女用人,后来在那里跟一个小手艺人结了婚。丈夫死后,她诚实地劳动糊口,苦了多年,但较早就衰老和陷于贫困。她艰辛地为自己积攒了一笔棺材钱,放在一只小皮夹子里贴身藏着,那是怎么也不能动用的。至于充饥的食物,她总是天天去向从前的东家或是他们的子女以及乐善好施的人们乞讨。约翰遇上她去要饭时,总是好意地退到旁边让她先走。
这时,他也亲切地冲她点点头。“原来是穷人来看穷人啊!”他说,“玛利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但这个老太婆始终只向房里探进头和伸进拐杖柄。“约翰,”她说,“你用得着我这个老太婆吗?我倒想占用你这张空床呐!”
“床上的被子、褥单都卖掉啦,玛利肯。”约翰回答说。
“不,不,约翰,我自个儿有被子、褥单,这你就不用操心啦!”
“您要这空床干什么?”
“唉,”老太婆回答道,“那我得原原本本说清楚啦。你是知道的,我早先住在屠夫尼森家的一个小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就只有六步宽,但雅致而且整洁,谁都上我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