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人(第8/16页)

确实约翰的情况也与众不同。当一只残忍的手触向他生命中的创伤时,或是他自以为有只手伸来时,他那条结实的胳膊就会软弱无力地垂下来,这时他再也不能奋起自卫,也就更谈不上复仇了。

尽管如此,在这穷苦的人家里,幸福还始终和他在一起;即使他面带愁容,少言寡语,使幸福惊恐地飞走,但幸福毕竟会随时飞回来,和这对年轻的夫妇一起待在婴儿的小床旁边,朝他们微笑,悄悄地拉着他们的手。幸福确实没有完全消失。婴儿日益长大,老外婆为照料女孩也日益忙碌。汉娜又常常出去干活,挣点儿钱贴补家用。但不知是谁的不是,幸福却越来越频繁地飞走了,使得他们越来越长久地缺少欢乐的伙伴,索然无味地坐在冰冷的四壁围住的斗室里。是女的一味任性,还是他俩沉睡已久的躁性子在放纵的爱情欢乐之后又从深处爆发出来,越发不可收拾?抑或这男人心里的一种无可抵赎的负罪感突破禁锢,吐出郁积的肝火?难道确是因为前些时候老东家突然离开了人世,在痛苦与忧伤中仅仅为了抑制住难受的心情,他此刻终于坐在路边,敲着石子?

一个秋天的傍晚。那周岁光景的孩子睡在小床上,额上滴下了汗珠。这张小床是在孩子出世后不久父亲亲手给她做的。汉娜面有愠色,坐在小床旁边,伸出了一双瘦小的脚,而一条臂膀则懒洋洋地搭在椅子靠背上。这孩子还是一直不睡。汉娜的老妈妈平素为她辛勤操劳,眼下痛风病发作,又躺在床上。她男人刚下工回来,筋疲力尽,把工具放到屋子角落里。汉娜便冲着她男人大声喊道:“你本该做一只摇篮的啊!”

“怎么啦?”他问道,“孩子都在小床上睡了一年啦。当初我做好这张小床,你不也很满意么!”

“可眼下她不肯凑合着睡啦。”她回答说。

“孩子可是睡着啦!”

“嗯,可我为她睡着已累了一个半小时啦!”

“咱们俩都在干活嘛。”他挖苦了一句。

可她不会闭着嘴巴不吭声,于是便你来我往地争吵起来,相互的语言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像话。

“明天或是后天会睡得好些的,”男人起先还是语气缓和地说,“要真是还睡不好,那我们再做个摇篮吧!”

“拿什么东西做呢?”她问,“当初你有好木料的时候,就该做只摇篮!”

“唉,那就把床腿锯掉,”约翰说,“并在下面装上两根摇轴,不就成摇篮啦!”

但这年轻女人只不过是拿摇篮问题挑刺儿,发泄心里的怨气。她那娇美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难道只该我独自来照料这个怪东西吗?”

约翰昂起头来:“臭娘们,你要挖苦我吗?”

“怎的不是!”她大声喊了起来,并且撇着嘴,冲着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那老天保佑你吧!”他大吼一声,举起了拳头。

她这时方才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怒火。她一下子吓坏了,逃到房间角落里,瘫倒在地上。“可别打我啊,约翰!”她高声喊道,“替你自己想想,也别打我啊!”

但他向来出手就快,再说正在发火的时候,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女人惊恐万状地望着他,双手捂住乌黑头发遮掩的太阳穴。他一挥手轻轻擦过她的额头。她一声未吭,但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叫喊:“你完啦,你砸碎了自己的幸福啦!”

他跪到她跟前,自己也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他苦苦哀求她原谅,并且拉开她捂住脸的手,吻她。可是他的女人一点儿也没有回答的表示,却像疯子急中生智偷偷觑了那敞开的房门一眼,便猛地挣脱他的拥抱冲了出去。他只听到,她带上门的一声响。

接着,他转过身子,看见孩子端正地坐在小床上,用两只小手拖着褥单往嘴里塞,并瞪着一双大眼睛瞅着他,他情不自禁地挨近过去,孩子霍地将小脑袋和两条小手臂都往后面一缩,失声哭了起来,声音震动了整个房间,好似无法忍受地要大声宣告遭到了不幸。他突然一惊,自己哪里还有时间管这些事情,眼下这孩子对他有什么要紧。他冲进黑魆魆的花园,奔出了大门。“汉娜!”他叫喊着,而且越来越大声地叫喊道,“汉娜!”但他只听到两下钟声在附近一带各家花园里树木梢头引起的沙沙声,和那背后传来的城里各种各样车辆的喧嚣声。他突然恐怖地想到了那口井。“她要是寻短见就糟了!”他沿着伸向大田的道路冲去,脚给绊了一下,并听到了一声呻吟。“汉娜!”他叫了起来,“汉娜,你还活着吗?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他想对着黑夜大声欢呼,但是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得都要炸开了,喊不出声来。他把她当做孩子般地抱了起来,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他脱下上衣把她裹好,温存地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前,冒着瓢泼大雨慢慢地走回家去,好像初次与这年轻的女人单独待在一起似的。

她像死了一样,听任摆弄,直到她男人扑簌簌掉下的热泪滴到她的脸上,她才伸出一只手来,温存地拭掉他脸上的泪水。

“汉娜,亲爱的汉娜!”约翰大声呼喊着。这时她又伸出了另一只手,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于是幸福又悄悄地回到了他们的身边。他总算没有把幸福撵走。

谁都清楚,我们所说的那些做工的人,他们生活里的灾祸就是自己的一双手造成的!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笨嘴拙舌说不清楚,就不由自主地出手了,好像事情就得靠拳头来解决似的,于是一些无谓的小事便会酿成大祸。这种事情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这些人绝大多数恰恰不是坏人。他们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目光只看到今天和明天,但并不拿发生过的事情引以为戒。

约翰也就是这样一种人。在没有活干、挣不到钱的日子里,穷极无聊,或者情况总是这样那样的,这就触痛他的神经,那双容易闯祸的手便会伸向他的老婆,而他的女人也不见得比他冷静。这样街头巷尾的淘气鬼和小伙子也就常常会挤在他们家的门前,拿这屋里发生的不幸事情当热闹看。只有一个老邻居木匠心怀善意,走进这所小屋里去,有时劝劝这对夫妇别再争吵,有时便径自抱起小声啼哭的孩子走出门去,并且跟孩子说道:“这跟你毫无干系,你是个小天使,跟我走吧!”于是他就把孩子抱到自家屋里去,他那年龄相仿的老伴便疼爱地把孩子接了过去。

小房子里那对夫妇争吵得筋疲力尽后,却又会投入对方的怀抱,使劲搂紧和亲吻,好像他们都想这样窒息而死似的。“啊,汉娜,我们都死掉吧!”这粗暴的男人有一次大声地喊道。而妻子从红润的嘴唇里便发出一声叹息,冲着情绪激动的丈夫投去陶醉的目光,一把扯掉那雪白胸脯前已经撕破的、但还挂在肩上的紧身胸衣。“好,约翰,”她喊道,“你只管拿刀从这儿捅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