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人(第15/16页)

这当儿,在北大街尽头的一所小屋里,一个可怜巴巴的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她在梦中捡到了一个面包,但一口咬下去却是一块石头。在睡意蒙眬中,她伸手去抓墙边大床上父亲的手,但抓到的只是枕角,之后,她又睡着了。

约翰·交运城再也没有回到家里,再也没有回到他孩子的身边。各个警察局都在寻找他的踪影,但白费气力。好多天,小城里的居民都在纷纷议论他失踪的事情。有一些人认为,约翰·交运城已潜逃他乡,和文策尔会合,并随他越过海洋去往盗贼享用的地方——关于横渡海洋的旅费,他们在去汉堡的途中是会有办法弄到手的,至于小女孩自有老玛利肯很好地照管。而另一些人则以为,他已在水闸外面的堤坝上、那曾与文策尔策划干坏事的地方自尽,并给落潮的海水带进了深海。

在一次宴会上,这两种意见相持不下。“那么,您,市长先生,”那位由市长邀请来的前啤酒厂老板的大姨子问市长,“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市长直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从容不迫地吸了一撮鼻烟。“哼,”他说,“我该说什么呢?这个约翰依法服刑以后,就像通常的情况那样,落入听任他亲爱的同时代人追猎的境地。他们如今已把他逼迫致死,这是他们毫无怜悯之心的结果。对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还要我说什么,那就是你们现在让他安息吧,因为他如今已归彼岸的法官审理了。”

“可真是,”老姑娘感到惊讶不已,“你对这个约翰·交运城的看法总是很特别!”

“是约翰·汉森!”市长严肃地纠正说。

我逐渐清醒过来,此刻自己站在林务官家打开着的窗口前,这儿远离故乡。月亮已爬上对面森林的树梢,向房舍洒下清辉,我又听到了长脚秧鸡在草地里啼叫。我掏出怀表看了一看,已深夜一点多钟!桌上的蜡烛已快烧尽。如此情况,自青年时代起便深深印在我的脑际,眼下,我在朦胧状态中,那个人的一生及其结局又在眼前——映现。当时的这些情况,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个谜。现在,我全明白了,我清楚地认出了那个在阴森森的深井里蜷缩着的不幸者的尸体。今天,在我知道女主人的姓名之后,此刻我也清楚,过去有一次,有个人听到过从那葬身的阴暗的深井里传来的一声凄厉叫声,不过那时听到这叫声的人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这可怜的人失踪的晚上,我跨进一个朋友家里的时候,他的儿子吓得面如土色拿着扑蝴蝶的网兜奔进房间里。“鬼出现啦!”他喊叫着,并且环顾四周,好似家里也不十分安全。“你们不要笑,我可是亲耳听到了鬼叫!”他待在剥皮作坊的那口枯井旁边的马铃薯地里,捕捉黄昏时分飞出来的骷髅蛾,这时突然听到离他不远的麦田里传来一声喊他的名字:“克里斯蒂安!”他生平还从未听到如此沉闷而又嘶哑的喊声,于是吓得拔腿便跑,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他,想抓住他。

在这三十年之后,现在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所听到的那声喊叫可不是“克里斯蒂安”,而是落入井底的约翰在绝望之中呼喊着他所眷恋的女儿“克里斯廷欣”!我还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几天之后,一个工人——我孩提时代的一个朋友,在那口枯井旁边的地里帮人家割麦。“过一会儿,我们可以在那儿逮到一只老鹰啦!”一天晚上,他跟我说。

“一只大老鹰?”

“这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这只老鹰将一段身子冲进那口剥皮作坊的枯井里。天知道,那井底下有什么玩意儿。那只老鹰拼命挣扎,在狭窄的枯井里扑动翅膀,竟挣脱不出来。我们只是手边缺少一根粗短的棍棒去敲打它,同时那儿也冒出一股叫人恶心的臭气。这只老鹰好像已在井里啄食过腐尸!”

当时,我听了这番话并未引起注意,此刻突然想到这段往事,不禁毛骨悚然。温湿夜风吹拂,我感到舒适,首先因为这是今日之风,而不是当年之风。我知道,那口井在几年前已给填平。“睡觉吧!”我轻声地自言自语,“鬼魂啊,你也好安息啦!”

我吹灭了蜡烛,但让窗户仍然敞开着,好让一切生机盎然的气息向我流来。出乎我的预料,我随即睡熟了。梦中只有一个欢乐的景象,我梦见了沐浴在晨光中的故乡的大道,听到一辆马车铿铿驶来,还看到小克里斯廷欣坐在两位可亲的老人中间的宽阔座位上,她亲切地朝我点点头,经过我的身边,越过青格尔(7),向乡村驶去。

我没有继续去想老玛利肯。我知道,在好多年前,她已在圣乔治养老院里悄然离开人世。

次日早晨,我很晚才下楼进屋,这时那条棕色猎犬从起居室门前的垫子上爬起来,摇着尾巴向我这个客人表示亲热。但我走进屋里,却不见一个人,只有侍女推开一扇边门探进头来瞅了一眼,便转身跑开,好似遵照吩咐,等我来了去通报一声。我在这当儿便观看墙上挂着的一些油画,从这些油画上可清楚辨出两代人:一面墙上挂的是施特费克(8)与老里丁格尔(9)画的狩猎图和动物画;而在对面沙发上面的墙上,我却发现了鲁本斯(10)绘的那幅将基督尸体从十字架上取下的油画,在这幅画的两侧分别挂着路德与梅兰希顿(11)的肖像。在沙发一侧窗户旁背光的墙角上挂着一帧已经发黄了的照片,像是蒙在逝去岁月的阴影里。一只像是昨天我们散步时由约翰的女儿采撷的蜡菊编结的花环围绕在黑色的镜框上,这说不定就是她编的那只花环。

我近乎胆怯地走到照片前,这是一帧身着制服的士兵照片,跟农村小伙子在服役期间拍了寄回家去的照片并无两样。照片上这个人的头部还凑合可以看得清楚,我认出这就是工人约翰·交运城的面貌。我过去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这模样却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只不过这张照片的脸上还毫无忧伤和内疚的表情——在那轻狂的鹰钩鼻子下面蓄着两撇黑色小胡子,而一双眼睛则流露着诚挚的目光,蛮有把握地直视人世。这不是约翰·交运城,而是一直活在他女儿心中的约翰·汉森,是他女儿昨天采撷不易枯萎的蜡菊编成花环献给他的那个约翰·汉森,这个约翰跟那个面目酷似的人的影子毫无联系。我禁不住要向高贵的女主人高声大喊:“消除这萦回于你脑际的幻影吧!这个幻影和你亲爱的父亲就是一个人啊!他是一个人,他曾误入歧途,又曾在苦难中煎熬过!”

我听到了主人夫妇俩说话的声音从背后的花园园门里传进屋里。我从挂着花环的镜框转过身来迎向他们,他们问我早上好,并取笑我睡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