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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新交彼得罗夫(第2/4页)

捣碎雪花石膏的工作通常需要三四个人,一般会挑老人或者体弱的人,我们也在被挑选之列。当然,还要加上一个熟悉这项工作的人,几年来派去的都是那个阿尔马佐夫,他是一个严峻、脸色阴暗、又黑又瘦的人,沉默寡言却又脾气暴躁,他深深地鄙视我们。他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甚至懒得骂我们。空旷陡峭的河岸上有一间谷仓,我们就在那里捣烂雪花石膏,把它煅烧成建筑石膏。如果是在冬季,尤其是在阴暗的天气时,常常在工作之余无聊地望着遥远的彼岸。在这荒凉的野地里藏有一种令人伤心、心痛的东西。但是,当阳光照在这片茫茫无际的雪原上时,我们的心情更加沉重。这荒原像一块无边无缘的地毯,向南方铺延过去足足有一千六百俄里,真想飞去那里啊。阿尔马佐夫通常总是默默地、冷冷地工作着,我们因为不知该怎么帮助他而感到有点羞愧。他也刻意如此,故意不要求我们的任何帮助,只为了让我们觉得我们把自己的责任都推给了他,让我们对自己的无用感到忏悔。其实我们的工作就只是加热炉子,把雪花石膏放进炉中。第二天,当雪花石膏完全被煅烧了,再从炉中取出。我们每个人都把煅烧后的石膏堆在一个盒子里,用一把沉重的铁锤把它砸碎。这是一项非常不错的工作。松脆的石膏很快就变成一堆明亮的白色粉尘,这么轻松、容易地粉碎了。我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锤,每一下都是一声石膏爆裂的清脆响声,非常有趣。当我们砸累了,心里却觉得异常轻松,满脸通红,全身血液流速加快。这时,阿尔马佐夫开始装出和蔼的神态看着我们,像看着一群小孩子一样,使劲地抽着他的烟斗,开始咕哝起来。他对每个人都一样。事实上,他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人。

我被分配做的另一项工作,是在工厂里旋转砂轮。轮子又大又重。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转动它。尤其是在工程队的工匠要磨圆楼梯栏杆或类似的东西,比如给官员做的大办公桌脚,几乎需要加工整根树干。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旋转不了的,一般需要两个人——我和另一个贵族,Б-斯基。这项工作我们做了好几年,只要有什么东西需要磨的,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Б-斯基的身体很虚弱,他还很年轻,但他的肺部有病。他比我早一年进监狱,他和两个伙伴一起进来的,他们从前也是贵族。其中一个是个谨慎的老头,日夜向上帝祈祷,因此,囚犯们都非常尊重他,他后来死在狱中;另一个相当年轻,精神饱满,面色红润,非常强壮,也很有胆量,他前来监狱的途中,当看到Б-斯基疲惫地倒在地上,他便背着Б-斯基连续走了几百俄里。你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友谊。Б-斯基受过良好的教育,品行高贵,性格大方,但是被身上的疾病拖垮了。我们一起推动磨轮,干得很有兴致。对我来说,这项工作还给了我一个锻炼身体的极佳机会。

我也特别喜欢铲雪。这常常发生在暴风雪以后,冬季这里经常有暴风雪。当暴风雪席卷了一整天后,有时几乎会把房屋的窗户都掩盖了。暴风雪过后,太阳出来了。监狱会用车把我们送到那些被大雪覆盖的房屋去铲雪。有时整座监狱的犯人都要出动,去铲除政府楼房外的雪堆。每个人都发一把铁锹,规定清雪范围。有时规定的范围很大,我不得不怀疑我们如何能应对得了。但每当这种时候我们心情都非常好。松软的雪除了表面薄薄的一层冰,还没有完全冻成冰块。我们用铁锹巧妙地铲起巨大的雪块,向四周抛去,在空中变成晶莹透亮的雪尘,一铲抛出去,砰的一声满天皓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囚犯们对这项工作充满了极大的兴趣。冬季的空气非常干净新鲜,加上工作的运动,使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一切是那么的有趣,笑声、尖叫声、俏皮话充斥其间。于是我们又开始在雪地里掷雪球玩。当然,往往不到一分钟,有人对我们玩得开心所闹出的响声愤慨地大喊起来,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短暂的欢乐。

渐渐地,我开始扩大了交友的范围。不过,我自己并没有想过主动去结识他人,我心里仍然烦躁不安,相当忧郁,而且不相信任何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意间交了一些朋友。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囚犯是彼得罗夫。我用“探望”这个词,是因为彼得罗夫住在离我牢房最远的特科牢房里。我们之间似乎不可能有任何的关连,也绝对没有过,我们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然而,在我初进监狱时,彼得罗夫几乎每天都到我的牢房里来看我,或者在工作结束后,当我在牢房后面散步时叫住我,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尽量避开一切目光。他把这看作是自己的责任。我一开始不喜欢这样的交往。尽管事实上,他不是一个特别能交际和健谈的人,但是他似乎能够使我逐渐感到,跟他在一起至少是一种分散注意力的愉快消遣。外表上,他是个中等身材的人,健硕、敏捷、灵活,有着一张令人愉快的脸,脸色略显苍白,宽宽的颧骨看起来很有勇气,一口细小的白牙,下唇总是沾着少许烟草碎渣——把烟草放在嘴里嚼是许多囚犯的习惯。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大约四十岁,但看似只有三十。他和我说话时总是很放松,保持在和我平等相处的基础上,非常体面,也非常敏感。如果他注意到,例如,我想一个人独处时,他和我谈了两分钟后,就立即会离开,而且每次都会感谢我的关注。当然,他从来没有和狱中其他人这样说过话。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这样维持着,不仅在最初的几天里,而是数年来依然如此。虽然他对我很坦诚,但我们之间却没有因此变得更亲近。我至今还不懂他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他每天都要到我这来?虽然他后来也从我这里偷过一些东西,但那是偶然的。他从来没有向我借过钱,因此,显然他不是为了钱或者其他利益而来找我的。

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始终觉得,好像他并不是和我一起生活在监狱里,而是住在城里很远的另一所房子里,只是来探狱,来探听些什么消息,来看看我,看看我们大家的生活。他总是匆匆忙忙地想去什么地方,好像他在某个地方留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在那里等他,又好像他在某个地方还有什么事未完成。然而,他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忙过。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既带着一种淡然,又仿如带着一丝嘲笑。不知为何,他好像想透过视线里的阻隔,遥看着远处的某个目标,努力地想看清楚。这使他的表情增添了一种茫然的神色。有时我故意想看看彼得罗夫在访问我之后又会去哪里?是否有人在哪里等他?但从我这里离开以后,他就急忙地走到牢房或厨房里,坐在说话的人旁边,用心地听着,有时他也加入谈话,甚至说得很热烈,但突然间又会停住,重新保持沉默。不管他坐在哪里,是在说话还是沉默着,我很清楚他是心不在焉的,也许某处有什么事情正在等待他。奇怪的是,他从来都没有钱,除了规定的劳役,他在休息时间里始终无所事事。他没有什么技能,也不打算要赚钱,他手里几乎从来没有一点钱,但这似乎没有让他忧虑。每次见面时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呢?他的谈话也和他自己一样的奇特。比如,他一看见我独自一人在监狱里散步,他会立即朝我的方向突然一个急转弯。他总是走得很快,他的转身动作很酷。然后像跑步一样朝我快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