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医院(第3/4页)
正当契柯诺夫把茶递给我(顺带一提,茶是用病房里的水沏的。病房里的水一天送一次,很快地就会被室内的空气污染变质),病房门发出响声打开了。在加倍警卫人数的押送下,带进一名刚刚受了“铁手套”刑罚的士兵。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受了刑的人。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经常被送进来,有的甚至被抬进来。每一次都给病人们带来很大的刺激。平时病人们都是很严肃正经地接待这样的新病友。然而他们的态度取决于受刑囚犯的挨打鞭数或棒数。因此被打得越厉害,并负有盛名的囚犯比一般的逃兵会得到病人们更大的尊敬。比如现在送进来的这个人就是一例。但是对于事情本身而言,病人们并不会有特别的反应,也不会表现出暴躁、过激的言论和行动。他们只是默默地帮助、照顾他,尤其是当他伤得太重,不伸出援手不行的时候。医生助手也心知肚明,他们把受了刑的人交给经验丰富、技术熟练的人手里。通常病人们把衬衣和被单撕开,在冷水中浸泡后贴在伤者背上,特别是在伤者受了重刑自己无法动弹的时候。然后要巧妙仔细地把那些折断在伤者肉里的木刺拔出来,这对于伤者来说,真的是会痛极钻心。
一般来说,我对囚犯们在受刑时忍受痛苦所表现出来的刚毅精神非常震惊,也非常佩服。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有时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几乎没有吭过一声,仅仅脸色微微一变,显得非常苍白,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光,嘴唇颤抖着,咬紧牙关,嘴里全是血。
送进来的士兵是个才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健壮高大,肌肉发达,长得非常英俊。他的背被打得很惨,整个背部裸露着。肩上披着块湿布,浑身像发疟疾似地打颤。他在病房里踱了有一个半小时。我观察他的神情,他似乎也没有在思索什么,眼神只是不断地漂移,很怪、很野,显然很难专注。我忽然觉得他在盯着我的茶。茶仍然很热,蒸汽从茶杯里往外冒,而这个可怜的人浑身在发抖,上下排牙齿不住相互敲击着。于是我请他喝茶。他默默地,突然转过身拿起茶杯,站在那里一口气全喝了下去,没有加糖,他喝得很急,似乎努力不看我一眼。喝完后默默放下杯子,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就走开了。他继续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他现在是顾不上谈话,也顾不上点头的。病人们也尽量避免与他交谈。相反地,他们先帮助了他,然后努力不过多地关注他。也许是希望让他安静地休息,不因盘问或同情而打扰他。他自己似乎对这样的安排也很高兴。
黄昏时分,蜡烛都点亮了。一些囚犯甚至有自己的蜡烛,但不是很多人都有。医生来病房作了晚间诊察。下士军官进来点名,并抬进一个晚上用的木桶,病房的门锁上……我很惊讶地得知,这个桶子是给所有病人在夜间方便用的。厕所就在离门口仅有两步路远的走廊边。然而这是规定。白天囚犯可以走出病房,但也只准许一分钟时间。夜晚是绝对不准出去的。犯人的病房与普通病房不同,囚犯即使在病榻上也要受刑。是谁定下这个规定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在这里没有真正的规定,有的只是些无用的形式主义。没有什么比这一条形式主义的规定更粗暴的了。这种规定当然不可能是医生制定的。我再重复说一遍,囚犯们对这里的医生赞不绝口,称他们为“父亲”,并对他们非常尊重。每个病人都受到他们的关心照顾,听到他们关怀的话语,即使是个被大家唾弃、坏到极点的囚犯,也会感受到这份真心实意的关怀照顾。假如医生用另外一种粗暴不人道的态度来对待囚犯,也不会有人指责他们的。医生是人类的一分子,他们具有善良的人性。他们懂得不管病人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不是罪犯,都和其他人一样,甚至与爵高位尊的人一样,需要相同的新鲜空气。就像其他病房里的病人一样,在康复期间,应该可以在走廊里自由走动,作更多的运动,呼吸新鲜空气,而不是呼吸病房里那种肮脏有毒,始终弥漫着汗味、臭味的空气。现在回忆起来,真是既可怕又恶心,在温暖的病房里,那个便桶促进病菌滋长,又加上密不通风,进一步毒化已经污染的空气。如果我说囚犯在生病时也在受罚,毋庸置疑的是,不让病人出病房的规定就是在用病菌惩罚囚犯。但如果说这个规定确实是为了惩罚囚犯而制定的,那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诽谤了。病人本该免除惩罚的,想必有某种严酷的事实迫使某些长官制定出这种有害的规定。然而这种必要性是什么呢?令人恼火的是,我们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来解释这种规定的必要性。这些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规定难道是因为担心囚犯装病住院,趁着黑夜从厕所里逃跑?想要明确地证实这种阴谋计划是不可能的。他往哪里跑?如何跑?穿什么衣服跑?白天你可以放他出来,晚上同样也可以这样做。病房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而厕所仅只两步之遥。士兵还陪有副手,副手可陪同囚犯前往,亲眼紧盯着他。厕所里只有一扇窗,双层铁框,冬天还加上铁窗栏杆。紧挨着是病房的窗户,窗户底下有通宵巡逻的哨兵。为了从小窗跳出去,他得要卸掉两个窗框和铁栏。谁又有可能做得到呢?假设他先不露声色地迅速杀掉副手,即使这荒谬的事情成功了,还是必须拆掉窗框和铁栏才行。另外请注意,在卫兵的附近还睡着换班的卫兵,离门口十步远的另一间囚犯病房门口同样有卫兵和副手把守。而且在严冬寒夜里穿着袜子、拖鞋和医院的长袍,戴着睡帽,你往哪里跑?风险小到几乎等于零,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为难病人呢?有些病人也许已到了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他们比健康人需要更多更新鲜的空气。这究竟为什么呢?我永远不能理解……
这么多年来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它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无论如何都理不出解答。那就是我们囚犯常年所戴的脚镣。凡是判了刑的囚犯不管生什么病,都得一直戴着这副脚镣。甚至得了肺病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戴着脚镣在我眼前死去。似乎大家已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不可改变、不可抗拒的既成事实。几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医生也没想过。这么多年来,医生一次也没有向上司请求卸去重症病人的脚镣。特别是肺病患者的脚镣。虽然脚镣不是特别重,但也有四到六公斤重。戴着约五公斤重的脚镣对于健康的人来说也许不会感到太重。有人告诉我,如果长期戴着脚镣,几年后脚就会开始枯萎变形。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但我相信这是个有一定概率的事情。重量虽然不是重得受不了,但永远戴在脚上会影响肢体的发展,产生有害的作用,……即使对于健康的人关系不大,对于普通病人或许也没有很大的影响,那么对于重症病患,尤其是对于肺病病患,他们的手脚就算不戴镣铐也会干瘪,就连一根稻草也会使他们感到沉重不已。说真的,如果医院能对那些肺病患者开恩,那就真是对他们的厚爱了。有人可能会说,这些罪犯是恶人,不值得对他们施恩,但是对于上帝的手指已经触碰到的人,也就是说,对于已经受到上帝惩罚的人,难道还需要加上更重的惩罚吗?总之我无法相信为了惩罚而这样做。患了肺病的人本可免去体罚的。因此似乎这又是什么预防性的重要神秘措施?但究竟为什么,无人知道也无法理解!绝不是怕肺病犯人逃走的吧?谁会想到这点呢?尤其是当肺病患者病发后期奄奄一息时,谁还会有力气逃跑呢?若是欺骗医生假装肺病而乘机逃走,那就更不可行了。这又不是其他的病症,装假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再说戴脚镣难道真的是为了避免犯人逃跑或者阻碍他逃跑?完全不是这个理由。脚镣的作用是羞辱、毁誉,给囚犯身体和精神上套上枷锁。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脚镣从来没能阻碍任何人逃跑,即使是最无能、最笨拙的囚犯,也无须克服很大的困难就可以把它锯开,或用石头把铆钉敲掉。脚镣根本不可能起预防作用。如果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给已判刑的犯人钉上脚镣只是为了惩罚。那么我又要问了,难道对于正在死去的人也要这样惩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