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医院(第4/4页)

正当我写下这段时,一位垂垂欲死的肺病囚犯浮现在我脑海中,他就是躺在我对面与乌兹杨切夫邻床的米哈伊洛夫。他在我住院后的第四天去世了。也许我现在不断地提到肺病患者的情况,正是因为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重现着他死去时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和我对他的思念吧。米哈伊洛夫本人我不太熟悉。他当时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不到二十五岁,瘦瘦高高的,外表非常体面。他住在特科牢房里,出奇的沉默,不知何故总是非常安静,但安静中又带有一丝忧伤。他好像在监狱中“枯萎”了。至少他的同房囚犯是这样形容他的,他给大家留下美好的记忆。我只记得,他的眼睛很漂亮。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的记忆中会这样清晰。他是下午三点去世的。那是一个寒冷晴朗的日子,我记得阳光是那样强烈,微微倾斜的刺眼光线穿透绿色的窗玻璃,射入我们的病房,全部倾泻到这个不幸的人身上。他毫无知觉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几个小时就走了。从清晨起,他已经认不出身边的人们,困难地咽着气。大家想方设法想帮助他减轻痛苦,他艰难地呼吸,深深地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他似乎感到空气不够呼吸。他把被子和衣服都踢开,开始想撕去自己的衬衣,他似乎感到衬衣压在他身上太沉重,大家帮助他脱去衬衣,看着那具颀长消瘦的躯干,手脚干枯得只剩骨头,腹部凹陷,胸部突起,清晰地显露出一条条肋骨,他好像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他的身上除了左侧一个小小的带锁盒子的木制十字架,还有就是脚上的铁镣。他那双枯瘦的脚几乎可以从脚镣中自由抽出。那情景真是异常可怕。他死前的半小时里,大家仿佛静了下来,开始只用耳语说话。走路的人也放轻了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大家彼此谈些不相干的事情,偶尔看一眼那个垂死的可怜人。最后,他终于用颤抖的手摸到那个锁盒,把它从十字架上拉下来,仿佛那对他是个重负,压迫着他,使他很不安。有人替他把锁盒摘了下来。十分钟后他就死了。有人叩门喊卫兵,告诉他牢房里有人死了。卫兵走进来茫然地看了一下死者,就出去叫唤医生。医生助手迅速跑来,他是个脾气很好的年轻人,有些过分地注意自己的外表。他踩着大步迅速地走进了一片寂静的病房。他走近病人,用一种故意潇洒的姿态看看他,并且摸摸脉搏,然而最后他只挥挥手就走出去了。他立刻去告诉卫队长官。他是特科里的重要罪犯,必须用特殊的程序确认他的死亡。在等待卫队长官的时候,一个警卫低声地说,最好把死者的眼睛阖上。另一个人认真地听取这个意见,默默地走到死者跟前,用手把他的眼睛阖上。他看见枕头上的十字架,拿起来看了看,把它套在米哈依洛夫的脖子上,然后画了个十字。死者的脸已经变得僵硬,阳光仍然照在他的脸上。嘴已半开着,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在嘴唇和牙龈之间反照出光芒。卫队长官终于来了,他戴着军帽佩着短剑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守卫。当他走近时放慢了脚步,惊疑地看着四周默然看着他的罪犯。他朝死者走近一步,像被钉住在那里一样停住脚步。似乎有点胆怯,看着这具全身赤裸干枯的尸体,脚上却仍然戴着脚镣,他惊呆了。他突然脱下军帽——其实无需这么做的——对着尸体画了一个十字。这是一张严肃、长满灰白头发、官威十足的脸。我记得在那一刹之间,旁边站着契柯诺夫,他也是一个白发老人。他一直静静端望着卫队长官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神态一直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当他们眼神交会时,契柯诺夫的下唇莫名地颤抖一下。他奇怪地扭曲嘴唇,露出牙齿,好像不经意地对着卫队长官,向尸体努努嘴,快速地说:

“他也是有母亲的!”说完他就走开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句话把我的心刺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怎么会想到要说这句话的?当大家开始用床板把死者抬起,铺垫的干草发出沙沙细声,在一片寂静中,脚镣叩击着地板……大家把他抬走了。尸体一抬走,囚犯们就大声说话。我听见卫队长官在走廊要人去叫铁匠来,为死者除去脚镣……

不过,我又说得有点离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