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夏季(第2/5页)
春天的到来也影响了我。我记得有时我会透过围栏木柱的缝隙贪婪地张望外部世界,久久站在原地,头靠在围栏上,固执且永不满足地盯着那片绿色草皮,是如何一天天变得越来越绿,遥远的天空是怎样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蓝。我的焦虑和抑郁也随之日益增长,我感到监狱越来越可怕了。最初几年内,囚犯们对我,一个前贵族的仇恨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们对我的敌意已经毒害了我的生命。在最初那几年,我经常住院,没有任何疾病,只是为了不被关进牢房里,只是为了摆脱那种顽固的普遍仇恨。其他囚犯对我们说。“你们贵族有铁嘴,把我们这些农奴啄成了碎片。”我真的很羡慕监狱里那些普通百姓!他们一进来就立即和所有人结为朋友。因此正是在春天里,当自由像幽灵一样出现时,欢乐却在大自然里变成了烟雾,它们在我心里勾起了加倍的忧郁、紧张和烦躁。
在斋戒的第六周接近时,轮到我行忏悔礼了。整个监狱由守卫长把大家分成七个班,每班约三十人,从斋戒的第一周起轮流行忏悔礼。这一周对我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我们每天要到距离监狱不远的教堂两、三次。我很久没去教堂了。四十天的斋戒期使我又回到熟悉又遥远的童年。那时在家里,熟悉的祈祷、庄严的礼拜,都在我的心灵中激荡了起来,唤醒了童年时代的记忆。
每天上午,在前日晚上业已冰冻的土地上,我们在荷枪实弹的卫兵监护下,走向神圣的教堂,那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卫兵并不进入教堂。在教堂里,我们在靠门的最后一排挤成一堆,因此只能听到教堂执事的大嗓门。偶尔从人群中看到神父的秃顶和他的黑色长袍。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站在教堂里,看见挤在入口处的许多民众,见到佩戴肩章的军官、肥胖的绅士,或者是那些衣着华丽,争先恐后地想占前排位置的虔诚夫人们会谦虚地为他们让道,让他们先进去。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门口的那些民众祈祷得更虔诚、更认真,更带着一种自卑、一种震撼。
现在我也不得不站立在与那些民众相同的位置上。不,甚至比他们更低贱的位置上。因为我们的额头上已有了烙印,脚上戴了脚镣。人们都躲避着我们,甚至在施舍我们时也好像很害怕我们。这些都给了我一种特殊微妙的愉悦。在这种奇怪的快感中,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正说明我们是平等的吗?”囚犯们去祈祷是很辛苦的,他们每人每次给教堂带来他们那可怜的一个戈比,藉以买蜡烛或捐款。“正因为我是一个人,”也许,他们在拿出这一戈比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是这么感觉到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在晨祷时行忏悔礼。当神父手中拿着圣杯读到,“……即使我是贼,也求主宽恕”时,几乎所有人在一阵铁镣敲击声中全都匍匐在地上,似乎这些话是针对自己讲的。
复活节到了。当局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颗复活节鸡蛋和一小片发酵面包。城里又给监狱送来许多慈善物品。神父又来监狱访问,长官又来视察,又煮了油油的菜汤,大家又是喝酒又是散步,就像在圣诞节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有可能走到牢房外去享受阳光。这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冬天更亮堂、更宽敞,但却使人莫名其妙地伤心难过。漫长无尽的夏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变得令人特别无法忍受。在平日,至少可以用工作打发过去。
夏天的工作确实比冬天更为艰难。越来越多人被派往建筑工地工作,盖房子、挖土方、砌砖墙。另一些人在政府建筑物的修复工程中做木工、锁匠或漆匠。还有一些人被派去制砖。最后这项工作是我们认为最繁重的。砖厂离监狱有三四俄里。夏季每天早晨六点钟,约有五十名囚犯列队去砖厂。这项工作挑选的都是些没有任何技能的囚犯。他们带着面包上工,因为路途遥远,回来吃顿饭要多走八俄里的路程,所以他们晚上才会回到监狱里吃晚饭。每天的工作量定得很大,必须马不停蹄地工作才能做完。先是挖掘黏土,然后运到制砖的地方,自己担水,在泥坑里把黏土和水拌匀踩实,最后做成砖坯,每人每天要做二百块,甚至二百五十块。我只去过砖厂两次。晚上从砖厂回来时,真是累得精疲力尽。为了这种艰辛的工作,整个夏天囚犯们不断地互相责骂,似乎这是他们的唯一安慰。尽管如此,有些人去那里作工还是心情很好,因为第一,砖厂在城外,工作地点在额尔齐斯河边,空旷,自由。毕竟,环顾四周,没有一点障碍!可以自由地抽烟,甚至愉快地在地上躺个半小时。
我还是去了工厂里烧炼雪花石膏,后来又被叫到建筑工地去搬运砖块,曾经从额尔齐斯河岸经过监狱,把砖搬到离牢房七十俄丈[10]的牢房修建工地上,一运就运了两个月。我甚至喜欢这个工作,虽然搬砖的绳子磨破我的肩膀,但是我喜欢的是,这一项工作使我增强了很大的力气。起初我只能搬八块,每块砖有五六公斤重。但后来我能搬十二块到十五块,我感到非常高兴。为了承受监狱里这种该死的生活所带来的一切不便,体力上的需要绝不亚于精神上的需要。
出狱后我还是想活下去的……
我喜欢搬砖,不仅是因为可以强身,还因为这工作是在额尔齐斯河边。我之所以常常提起这片沙滩,是因为只有从这里可以看见上帝的世界,干净、明朗的远景,无人居住、自由的草原,它的空旷无边给了我奇怪的印象。只有站在河岸上,才能背过身子,不去看那监狱的城堡。其他工作都是在城堡里面或在周边。从最初几天里,我就开始讨厌这座城堡,特别恨城堡里的几间房屋。我们少校住的那间屋子就是个该诅咒的恶心地方,每次我走过那里,总要恨恨地瞪它一眼。可是在河岸上,你可以把这一切都忘了。你看着眼前这片广袤而孤独的天地,就像囚犯从监狱视窗看望他的自由世界一样。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可爱的、甜蜜的。在深邃湛蓝的天空中,明亮炽热的太阳洒下耀眼的光芒;从吉尔吉斯草原上远远传来吉尔吉斯人的歌声。你仔细向远方望去,终于辨别出了巴意古士蒙古包,炊烟在蒙古包的上空缭绕升起,一个柯尔克孜族妇女正在忙着她的两只羊,还有一些人在周围投掷着石块。这一切是那么的贫穷、原始,但却是那么的自由。你良久看着在清新蓝天翱翔的鸟儿,它一会儿冲向水面,一会儿又消失在蓝色的天际,一会儿似乎又成了天际闪烁着的一个小点……甚至我在早春的岸边裂罅中发现那朵病恹恹的花,不知为什么,它也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流下眼泪。第一年的监狱生活和苦役是难以忍受的,烦躁和悲痛深深地刺激着我,使我没有注意到,也看不清周围的许多事物。我闭上眼不想去看。在那些邪恶的、仇视我的囚犯同伴中,我看不到好人,尽管在他们的外表上有一层令人讨厌的壳,他们实际上还是有想法和感受的强壮男人。在那些恶毒的话语中,我无法找到任何友好的客气话,但是这些话语之珍贵在于它们是不含任何用意,并且经常是直接从也许比我还要痛苦的灵魂口中说出来的。但是,为什么我要多讲这些没用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