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声明(第2/5页)
我可以作证,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群中,在压迫最严重的环境里,我也曾遇到过有着崇高道德的最细柔心灵。在监狱里,有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认识了好几年的人,你一直认为他是野兽,不是人,你鄙视他。但是忽然无意中发现他的心灵因为不由自主的冲动而敞开了,你看到他有着丰富的感情和善良的心地,你看到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你看到他体恤着自己和别人的痛苦,你的眼睛突然一亮,你甚至会不相信你所看到和听到的。
还有另一种相反的情况。学识有时会和野蛮、暴行并行不悖。有学识的人有时会做出使你惊诧、使你讨厌的事情来!无论你多么善良和开放,你也会发现,在你的心里,找不到宽恕那种行为的任何理由。
任何有关习惯、生活方式、食物等等的变化,对于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当然要比农夫感到痛苦得多。这点我不必多说。农夫在自由时往往挨饿,饿死在野外不足为奇,而在监狱中至少可以心满意足地填饱肚子。这是无需辩论的事实。虽然这一切与其他方面的不方便相比,对于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来说可能是无所谓的小事,但是这些变化的总和既不是无足轻重的,也不是可以轻易承受的,这一点也是毫无争议的。在进监狱之前,面临恐怖的刑罚,这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你也就不会注意到肮脏拥挤的居住环境和贫乏不洁的食品给你带来的痛苦了。在进监狱以后,最不会劳动的或最柔弱的人在汗流浃背地工作一天以后,是很艰难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做过劳动强度这么大的工作。比较起来,吃下黑面包和里面有蟑螂的菜汤就不成一回事了,是可以习惯的。有一首关于被强制劳动罪犯的幽默歌曲中这样唱道:
“给我白菜和冷水, 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关键的是,在入狱后两个小时内就要能和其他囚犯一样,好像回到家里,相互了解,和大家一样享受同等的权利,大家有目共睹,都认为这是自己人。而出身高贵的绅士就不同了。无论他们为人怎样正直,怎样善良和聪明,大家都会常年仇视他、鄙视他,大家不会了解他,最重要的是不会相信他,他不是他们的朋友或同伴。虽然经过多年,他终于能达到不被人伤害的地步,但他仍然不是他们的自己人,将永远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被疏远的孤独感。这种排斥有时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是下意识的。不是自己人也就算了,但世上没有比生活在不是自己人的环境中更糟糕的了。一个从塔甘罗格搬迁到彼得保罗的农夫,立刻会找到一个和他相同的俄罗斯农民,会和他谈得很投机,两个小时以后,他们有可能会极友好地住在同一间小屋或帐篷里。可是,出身高贵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和平民之间有一条深渊。这只有当他在外部环境中失去了昔日的权利,变成平民时才能感觉到。不然的话,即使一辈子与平民往来,四十年来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或者甚至只是简单地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恩人,在某种意义上作为他的父亲也都无法体会。这都不是自然的,这只会产生一种错觉,仅此而已。我知道所有人读到这里会说我夸大其词。但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我肯定不是书生气十足,也不是在理论上这样说说,我确实用了充分的时间来验证我的这个看法。也许每个人都知道我这么说正确性有多少……
我刚进入监狱,事实就证明了我的看法,使我既紧张又痛苦,对我的健康发生很大的影响。第一个夏天,我几乎是孤零零地徘徊在监狱里。我说过,我处在那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中,甚至不能区分和评估那些可能会喜欢我的人、爱我的人。不过,他们永远不可能和我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我也有些贵族同伴,但这种伙伴关系不能卸载我心灵上的重负。不管怎么样,似乎无路可走。举例来说,下面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又一次知道我在监狱里的特殊地位和被疏远排斥的状态。
那年八月一个晴朗炎热的下午,一点钟左右,像往常一样,大家正在午休,突然所有人齐身站了起来,并开始在监狱里排队。直到那一刻,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经常独自在沉思冥想,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此时,监狱里已经有三天在酝酿动乱了。也许很早就开始了。因为当我回忆起当时一些囚犯的谈话,以及当时囚犯之间冲突的增加、情绪的低落、特别凶狠的态度,才恍然明白了些。我以为,这种情况和辛苦、枯燥、漫长的夏日、睡眠不足的短夜,以及对森林和自由的梦想都是有关的。也许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引起了爆发,但爆发的导火线是食物。几天来,囚犯在牢房里,尤其是在厨房里吃午餐和晚餐的时候,大声抱怨饭菜,许多人都很愤慨,对厨子非常不满,甚至更换了其中的一名厨子,但新的厨子很快就从厨房里被赶出去,老的又回来了。总之,每个人的情绪都浮躁不安。
“我们做死做活,吃的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在厨房里嘟哝。
“如果不喜欢菜汤,那就点些果汁奶冻吧。”另一个人说。
“酸白菜汤,我喜欢吃,”第三个人说,“太鲜美了。”
“一直给你吃这个,永远给你吃这个,还会鲜美吗?”
“那倒是真的。他们应该给我们牛肉,”第四个人说,“我们在工厂里简直要累死了。完工的时候,我们好饿好饿。但看看,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
“是啊,实在是太‘勤奋’[12]了。”
“无法令人不生气。菜汤加‘勤奋’才好吃呢!这世上还讲不讲理?”
“是啊,食物太差了。”
“他们的钱包都塞满了。”
“这不关你的事。”
“那是谁的事?肚子是我自己的。大家应该一起提出要求,那才是正事!”
“提要求?”
“是啊。”
“为了提要求,你还没被打够吗?笨蛋!”
“这是真的,”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囚犯开始说了,“光急是没用的。你说说看,我们应该怎样提要求?”
“好,我说。如果大家都去提,我也会去提。我们太穷了。那些吃自己食物的人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我们吃狱方食物的人太可怜了。”
“啊哈,你这个眼尖的妒忌鬼!眼馋人家的东西啦!”
“别盯着人家的东西,你自己先想出办法来吧。”
“自己拿出办法来?我和你在这个问题上会讲到头发发白的。你一定是个有钱人,你想坐视不管吗?”
“叶洛士卡,还有那只狗、那只猫,都是有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