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第12/13页)
她从楼里走出来,大街上已经昏黑了。她转念想道,也许那个女刽子手现在正在街对面等着呢,也许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还会得救吧。她觉得,她似乎应该合起掌来向被遗忘了的上帝祈祷。啊,要是再能买到几个月的时光,夏日到来前的几个月时光,该多好啊!等夏天一来,就到那里去过一阵宁静的日子,让那个女骗子找都找不着,生活在草原和田野之间,只要一个夏天就行。她放心大胆地张望着已经隐没在黑暗中的街道。她似乎看到有一个人守候在街对面一个人家的房门口,但现在她走近时,那个人却向后远远地退到走廊里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个人很像她的丈夫。今天她这是第二次产生怕在街上突然见到他和他的目光的恐惧心理了。为了看得真切些,她迟疑地站了一会儿。但那个人消失在黑暗里了。她心神不宁地继续向前走,心情紧张得出奇,总觉得好像后边有一道逼人的目光看着她的颈项。她又转过身来,但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不远就是药房。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就走了进去。药剂师助手拿起药方,准备取药。就在这一分钟里她便把一切东西都看在眼里了,光亮的天平,小巧的砝码,不大的标签,还有柜子上边那些标着形体生疏的拉丁文名称的小药瓶。她下意识地随着目光拼读着这些药名。她听见钟在嘀答嘀答地走着,她闻到特殊的香味,各种药品散发出来的那种腻人的甜味,于是,她突然想起童年时代她母亲总是要她去买这类药,因为她喜欢闻这种药味,喜欢看那许多闪着奇光异彩的小瓶小罐。这时,她猛然记起,她有一次出门忘了跟母亲说一声,她可怜的老母亲对她多么挂念。依莱娜惊恐地想,她当时是多么害怕呀……但药房的店员已经在数那些从一个大肚瓶往一个小蓝瓶里滴的明亮水滴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是死神从这个大肚瓶进到了那个小瓶里,很快它就要从这个小瓶流入她的血管,她不禁感到有一股寒气咝咝地通过了全身。她麻木地,如同昏昏欲睡般呆望着他的手指,那几个手指现在正在把瓶塞塞在装满了药水的小玻璃瓶的瓶口上,在那潜伏着危险的圆瓶上包了一张纸。可怕的思想一露头,她的一切感官就都被钳制住了,完全麻木了。
“您给两克朗吧。”那个店员说。她从沉思中醒来,出神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她机械地把手伸到钱包里去掏钱。她心里觉得还像做梦一样,她瞧着那些硬币,就是不能立刻辨认出大小,不自觉地拖延了付款。
就在此刻,她觉得她的胳膊冷不防被人推到了一边,听到硬币落到玻璃盘子里的响声。一只手从她身边伸过来,抓住了那个小瓶子。
她不由得转过身来。她的目光忽然呆愣愣地不动了。原来是她的丈夫紧闭着双唇站在那里。他的脸很苍白,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只好用力扶住桌子。突然她明白了,刚才在那家房门口窥伺的就是他呀;她心里早就预感到是他在那里,在那一瞬间她的思想就全乱了。
“走吧。”他用沉闷、哽塞的声音说。她呆呆地望了望他,因在自己内心深处最秘密的角落意识到要服从他而惊讶不已。她身不由己地移动脚步跟着他走。
他们并排沿大街走着,彼此谁也不看谁。他手里一直拿着那个小瓶子。有一回,他站住擦了擦额头的汗。她也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但她不敢朝他那边看。谁也不说一句话,街上的喧闹声在他们之间起伏波动。
到了楼梯口,他让她走在前面。他一不在她身边走了,她的步履立刻摇摆起来。她停住脚步,镇定了一下。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这一碰反而把她吓得一哆嗦,她赶紧加快步伐,走完最后几级楼梯,来到楼上。
她走进屋。他随她进来。四壁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一直没说一句话。他把包瓶子的纸撕下来,打开小瓶,倒掉药水,然后就使劲把它扔到一个墙角里去了。听到啪啦的一声响动,她吓得周身一颤。他们沉默不语,一声不响。不朝他看,她也感觉到了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终于他向她走了过去。近了,现在就要到她跟前了。她都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了,她瞪着呆滞的像蒙了一层云雾似的眼睛,看到他两眼射出的光一闪一闪地从房间的黑暗里向前移动。她等着听他大发雷霆,她怕他的手猛力一把把她抓住,吓得四肢僵硬,全身发抖。依莱娜的心停止了跳动,只有每根神经像绷得紧紧的琴弦在震颤;一切都在等待着惩罚,甚至可以说,她是盼他发怒了。但他始终都不做声,她不胜惊奇地感到他走到身边来竟是那样的温柔。“依莱娜,”他说,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柔和,“你我还要彼此折磨多久呢?”
这时,犹如一种野兽下意识的哀号,突然间,像抽风似的,以极大的冲力从她心里爆发了,终于冲出来了,这几周以来一直闷在胸膛、压在心底的抽泣。仿佛有一只愤怒的手揪住她的心拼命地摇动,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起来,要不是她丈夫一把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依莱娜,”他抚慰着她,“依莱娜,依莱娜。”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温和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他用这越来越轻柔的语调就能使她那痉挛神经的绝望骚动平息下来似的。但是回答他的,只是抽泣;狂乱的骚动、痛苦的心潮滚过她的整个躯体。他托住她不住颤栗的身体,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在那里。但抽泣并没有停止。像触电一般,她边哭边抽搐,全身都在耸动,仿佛有无数因恐惧和寒冷而产生的波缓缓地流遍这受折磨的肉体。全部神经,几周以来就在紧张地等待着这最难忍受的一刻,现在已经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肆无忌惮地折磨着这毫无知觉的躯体。
他极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抓着她冰冷的手,先是镇静地,然后便怀着恐惧和激情,发狂地吻着她的上衣,她的脖颈,但她那蜷缩的身躯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颤抖,那抽泣像一泻千里的翻卷波涛从她的内心滚滚地上升。他触到了她的脸,脸是凉的,像泪洗的一般,而且还感到了她太阳穴那里的血管在嘭嘭地跳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跪下了,想凑近她的脸去说话。
“依莱娜,”他不停地抚摸着她说,“你哭什么呀……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干吗你还要折磨自己呢……你不必再害怕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
她的身体又抽搐起来,但他用双手按住了她。他不停地吻着她,东一句西一句断断续续地说着,表示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