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上帝(第6/9页)

托尔斯泰 我感谢你。你看,通过坦率和信任一切都变得多么容易!我们在和平友好中交谈,这多么好!你使我的心又温暖起来了。你看,当你进来时,你满脸是深深的猜疑,不安和仇恨使我感到陌生,我认不出从前的你了。现在你的额头又舒展明朗起来,我又认出了你的眼睛。索菲娅·安德烈夫娜,认出了你少女时的眼睛。已经很晚了,亲爱的,你该去休息了!我从心里感谢你。(他吻她的额头,伯爵夫人走了,临到门边她又一次激动地转过身来)

伯爵夫人 可是你会把一切告诉我吗?一切?

托尔斯泰 (依然十分平静地)一切,索娅,你要记住你的诺言。

伯爵夫人 (缓缓地离开,不安的目光瞥向书桌。)

托尔斯泰 在房间里不停踱来踱去,随后他坐在书桌旁,在日记上写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来回走动,又一次返回书桌,思虑地翻开日记,轻声地念出:“面对索菲娅·安德烈夫娜我竭力使自己尽可能地平静和坚定,我相信,我或多或少地达到了使她安静下来的目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可能性,在善和爱中使她做出让步……啊,若是……”

〔他放下日记,沉重地喘着气,终于走到了相邻的房间,点上灯。随后他又一次返了回来,费力地把那双沉重的农夫鞋子从脚上脱了下来,脱掉上衣。然后他灭了灯,身上只穿一条宽大的裤子和工作衫进入邻近的卧室。

〔房间有一段时间十分安静,昏暗。什么也没有发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通向工作室的入口门突然轻轻地、小偷般地小心翼翼地被打了开来。有人光着脚进入漆黑的房间,手上拎着一盏有遮光罩的提灯,它现在朝地板抛出一束狭小的光柱。这是伯爵夫人。她畏惧地向四下张望,先是在卧室的门旁谛听,然后她蹑手蹑脚地向书桌走去,显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摆放的提灯现在照亮了黑暗中的书桌四周,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在光环中人们只能看见伯爵夫人颤抖的双手,她先是拿起留在书桌上的日记本,开始阅看,心情极度不安,终于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越来越匆忙地在纸堆里翻来翻去,可什么也没找到。到最后了她用一个抽搐的动作又把提灯拿到手中,摸索着走了出来。她的面孔一片茫然,像一个梦游者的表情一样。门刚一在她身后关上,托尔斯泰猛地一下就扯开了他卧室的门。他上擎着一盏蜡烛灯,它晃来晃去,激动竟如此可怕地攫住衰弱的老人:他窥视到了他妻子所做的一切。他疾步跟在她后面,握到了门的把手,可他突然强力地转过身来,平静而果断地把蜡烛灯放到书桌上,走到另一侧的邻门,轻轻地和小心翼翼地敲了起来。

托尔斯泰 (悄声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声音 (传自邻室)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 小点声,小点声,杜尚!你马上出来……

〔杜尚从邻室出来,他也只半穿着衣服。

托尔斯泰 把我的女儿阿历克山德拉·依沃夫娜喊醒,让她马上过来。然后你马上到马厩那里,叫格里戈尔备马,但让他悄声地去做,别叫家里的人注意到。你本人给我小点声!不要穿鞋,注意别让门发出响声。我们必须立即就走,别耽搁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杜尚快速离开。托尔斯泰坐了下来,果断地又套上靴子,拿起上衣,匆忙地穿上,然后他找了几张纸,把它们折起来。他的动作有力,但有时慌乱。他坐在书桌旁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了几句话,在这期间他的双肩不断地抽搐。

萨莎 (轻轻地走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托尔斯泰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了……终于……终于决定了下来。一个小时前她向我起誓,信任我,可现在,在夜里三点钟,她偷偷地进入我的房间,翻遍了我的纸张……但这更好,这太好了……这不是她的意愿,这是另一种意愿。正如我经常请求上帝那样,时候到了,他会给我信号。他给我信号了,因为现在我有把她单独留下的一种权利了,她已经离开了我的灵魂。

萨莎 可你要到哪儿去呢,父亲?

托尔斯泰 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到哪都行,只要从这存在的虚幻中离开就行……随便哪里……地球上有许多大路,总有个地方有一领草席或一张床,供一个老人能安静地死去之用。

萨莎 我陪你……

托尔斯泰 不,你必须留下来安慰她……她会发疯的……啊,她会受什么样的苦啊,这个可怜人……是我使她受苦……可我只能这样做,我无法再……在这儿我会窒息的。你留在这儿,等安德烈和谢廖什卡回来。然后动身赶来,我先去萨玛尔蒂诺修道院,去同我的妹妹告别,因为我感觉到了,我的诀别时刻已经到了。

杜尚 (匆忙地返回)马车已经套好了。

托尔斯泰 那你自己去准备好,杜尚,这儿有一两张纸你藏起来……

萨莎 父亲,你必须带上皮衣,夜里太冷了。我还要给你带上些更暖和的衣服……

托尔斯泰 不,不,什么也不要了,我的上帝,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我不能再等待了……二十六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等待这个信号……快些,杜尚……会有人拦住我们,阻止我们,拿上纸张、日记本、铅笔……

杜尚 还有坐火车的钱,我去拿去……

托尔斯泰 不,不,不用钱了!我再不接触钱了。他们在铁路上都认识我,他们会给我车票的,以后上帝会帮助我的。杜尚,快些。(对萨莎)你把这封信给她:这是我的诀别,但愿她能宽恕我!给我写信,告诉我,她是能忍受过来的。

萨莎 父亲,可我怎么给你写信呢?若是我在邮局说出你的名字,你的停留地址,那她立刻就会知道,并去追你。你必须用一个假名字。

托尔斯泰 总是撒谎!总是撒谎,总是一再地用这类偷偷摸摸的事情使你的灵魂变得卑劣……可你是对的……走吧,杜尚!……随你的便吧,萨莎……这也是好意……那我叫自己什么呢?

萨莎 (思考片刻)我在所有电报上署名弗洛罗娃,你称自己是T.尼古拉耶夫。

托尔斯泰 (由于急迫而变得慌乱起来)T.尼古拉耶夫……好的……好的……那再见了!(他拥抱她)T.尼古拉耶夫,你说,我该叫这个名字。又是一个谎言,又是一个!上帝保佑,但愿这是我在人们面前的最后一次撒谎。

〔他急速下场。

第三场

〔三天之后,一九一〇年十月三十一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客室。右边的一扇大型的玻璃门,可以望到外面的月台,左边有一扇小门通向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房间。在一些木条凳子上和一个小桌子的四周坐着一些旅客,在等待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几个裹着头巾的农妇在睡觉,一个身穿羊皮衣的小贩,此外有一两个来自大城市的人,显然是官吏或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