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上帝(第8/9页)
杜尚 这没有关系,无论花什么代价,我们都得首先弄一张床来,(面对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坐在桌边发冷,突然一阵冷战使他颤抖起来)站长先生如此好心地要给我们弄一张床来。您现在立刻好好休息,明天您就又完全恢复过来,我们能继续我们的行程。
托尔斯泰 继续行程……不,不,我相信,我不能再旅行下去了……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旅行,我已经到了目的地。
杜尚 (鼓励地)别因为发一点烧就忧心忡忡,这没有什么。您只是有点感冒,明天您就完全好了。
托尔斯泰 我觉得我现在完全好了……完全,完全好了……只是今天夜里,这太可怕了,因为我感到他们从家里来,追上了我,要把我带回到那座地狱里去……于是我站了起来,把你们叫醒,他们那么强烈地扯动我。一路上我摆脱不掉这恐惧,发烧,我的牙齿在打战……但现在,自从我到了这里……可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一下子就变样了……现在我再也不害怕了……他们再也不能追不上我了。
杜尚 肯定不能,肯定不能。您可以安心地躺在床上,没有人能找到您。(两个人帮助托尔斯泰站起来)
站长 (面对托尔斯泰)我请求您原谅……我只能提供一个很简陋的房间……我自己用的房间……这张床也不是很好……只是一张铁床……但我要把一切安排妥当,马上打电报,让下一趟车带来一张另外的床……
托尔斯泰 不,不,不要另外的了……太长时间了,太长时间了,我一直都用的比别人好!现在越坏,对我就越好!农夫们是怎样死法的……那也是一种很好的死法……
萨莎 (继续帮助他)来吧,父亲,来吧,你一定很累了。
托尔斯泰 (又一次站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累了,你说得对,我的四肢都往下垂,我太累了,可我还去等待什么……那就像人很困,可就是睡不着,因为他在想他面前的一些美好的东西,他不想入睡,他不愿意丢掉这个念头……奇怪的是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或许这已经就是有关死产的事了……多年来,你们都知道,我对死亡一直怀有恐惧,一种我无法躺在自己床上的恐惧,那样我就会像一头野兽一样地吼叫起来,爬起来。现在,它已经就在房间里了,死亡,它在等待我,可我毫不畏惧地迎向它。(萨莎和杜尚把他一直搀扶到门那儿)
托尔斯泰 (停在门旁,向外望去)这儿好,很好。狭小、低矮、贫困……我好像有一次梦到过这儿,一张陌生的床,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一个衰老和疲倦的人……在等待,他叫什么来着,一两年前是我写过的(3),他叫什么来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富有,然后就变得一贫如洗,没有人认识他,他爬到火炉边的床上……啊,我的脑袋,我的笨脑袋……他叫什么来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很富有,可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衣衫蔽体……那个妻子,那个伤害过他的妻子,他死去时没有守在他的身边……对了,对了,我知道了,我那时在我的小说里叫他克涅依·瓦西里耶夫,这个老人。在他死去的那个夜里,上帝唤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她来了,玛尔法,又一次来看他……但是她来得太迟了,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已经僵硬了,紧闭着双眼。她不知道,他是否还恨她或已经原谅了她。她再也不知道了,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像醒了过来)不,她叫玛尔法……我弄错了……是啊,我要躺下来。(萨莎和站长扶他前行。托尔斯泰对站长说):我感谢你,陌生人,你让我在的家里存身,你给了我正是野兽在森林所需要的东西……是上帝把我,克涅依·瓦西里耶夫,送到森林里……(突然十分惊恐地)快关上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要再见人……只要单独一个人与他在一起,比生活中任何时候都更深沉更美好……(萨莎和杜尚把他扶进卧室,站长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他呆呆地站在那儿)
〔玻璃门外有人急遽地敲门。站长挡在那儿,警察局长匆忙地进入。
警察局长 他对您说了些什么?我必须立刻全都报告上去,全都!他终归要留在这儿,多长时间?
站长 他本人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
警察局长 可您怎么能让他住在一个国家的房子里呢?这是您的公务住房,您不可以交给一个陌生人使用!
站长 列夫·托尔斯泰在我心里可不是陌生人。没有一个兄弟比他更亲近了。
警察局长 可您有义务事前请示。
站长 我已经请示了我的良心。
警察局长 好吧,您要对此事负责。我立刻去报告……太可怕了,突然间就摊上了这么一件责任重大的事!若是知道点最高当局对列夫·托尔斯泰是什么态度就好了……
站长 (十分平静地)我相信,最高当局对待列夫·托尔斯泰一向是很好的……
警察局长 (惊愕地望着他)
〔萨莎和杜尚从房间走出,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警察局长迅速地退场。
站长 你们怎么离开伯爵大人?
杜尚 他睡得十分平静,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上是如此地安详。在这儿他终于找到了人们不曾赐予他的:和平。他第一次单独与他的上帝在一起了。
站长 请您原谅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我的心在颤抖,我无法理解。上帝怎么能把这么多的苦难堆积到一个人的身上,使他不得不离开他的家并死在我那张寒酸的、不像样子的床上……人们,俄罗斯人怎么能去打扰这样一个神圣的灵魂,他们该去敬畏地热爱他呀……
杜尚 恰恰是那些热爱一个伟大的人的人们经常横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间,他必须从那些与他最亲近的人那里逃得远远的。该来的已经来了:这种死亡才充实了他的生命,才使他的生命变得神圣。
站长 可是……我的心不能也不愿意理解,这个人、我们俄罗斯土地上的珍宝竟为我们这些人受苦受难,我们自己活得无忧无虑……真该为自己的活着感到羞愧……
杜尚 您不必为他抱怨,您这个可爱的好人;一个平淡的和卑贱的命运与他的伟大毫不相干。如果他不为我们受苦受难的话,他就不是今天属于人类的列夫·托尔斯泰了。
(高中甫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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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海边的一座要塞城市,一八五四年至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战争时在此发生激战,时列夫·托尔斯泰参加了这场战役,担任连长。据这次经历托尔斯泰写了小说《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