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第2/8页)

带着种小心地从运货马车里取包裹的神情,他从布袋子门帘背后的洞里拉出两堆还在眨眼的罩着卡其布的肢体组合物。他们摇摇晃晃地站直了,粉红奶酪一样的脸在高高的步枪和刺刀旁边打着呵欠。

准尉副官说:“走的时候头埋低点,说不准啥时候就来一发!”

提金斯告诉这两个队里的准下士,他的混账防毒面具滤毒罐坏了。他自己难道没有看到吗?松开的零件就在他胸口晃动着。他必须去找人借一个防毒面具,然后让那个人马上去领一个新的。

提金斯的眼睛一斜然后往上看去。他的膝盖还在发软。如果他能悬浮到那个印迹的高度,他就不需要用双腿来支撑了。

年迈的准尉副官还在激动地讲着云雀的事。它们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即便周围炸得鬼哭狼嚎的,它们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窝,除非是你踩了上去。胸墙前方的上空,一只云雀恰到好处地把它尖锐、冷酷的叫声传了过来。毫无疑问,就是那只被提金斯吓到的云雀——吓到了他的云雀。

准尉副官一只手指向叫声传来的方向,继续激动地说,在他经历过的炮击中,每一次都有云雀在那天早上叫!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长着羽毛的胸膛里有全能的上帝安放的神奇本能!谁会在战场上打一只云雀呢?

那个孤单的士兵一下坐在了他长长的上着刺刀的步枪旁边,步枪从枪托到刺刀座都糊上了泥。提金斯淡淡地说,他认为准尉副官的自然历史搞错了。他必须要把雄鸟和雌鸟区分开。雌鸟坐在窝里,是因为它们对自己的蛋有种固执的依附。雄鸟则会固执地飞到窝的上空,目的是为了咒骂附近的其他雄鸟。

他自语道,他必须要让医生给他片溴化剂[66]药片。他的神经已经混乱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了。他的胃还因为那只鸟给他带来的惊吓而一阵阵地痉挛。

“塞尔彭的吉尔伯特·怀特[67],”他对准尉副官说,“管雌鸟的这种行为叫‘舐犊情’,这是个挺不错的说法。”但至于说对人类的信任,准尉副官可能要接受云雀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这个事实。我们就是背景的一部分,不管它们坐在窝里时,毁掉它们窝的是高爆弹,还是犁刀,这对它们都一样。

准尉副官指挥刚刚归队的准下士,他的滤毒罐现在稳当地挂在他沾满了泥浆的胸口:“你们得在A哨位等着!”他们要顺着堑壕前进,然后等在和另一条堑壕汇合的地方,那里有个大大的A用白灰水刷在半埋在土里的一小块波形铁片上。“你能认清楚大大的A是个啥样子,对吧,下士?”他耐心地说。

“等到那些米尔斯手榴弹送过来的时候,他就叫他的人去A连的避弹壕里找几个人来把手榴弹送到这里,但是A连可以把自己那一小份留下。

“要是那些米尔斯手榴弹没送到,下士你最好自己给我造出来,不准犯任何错误!”

下士说:“是,准尉副官。不犯错误,准尉副官!”然后两个人垂头丧气地顺着铺地木板摇摇晃晃地走了,两道灰色的剪影逆着一道潮湿的光线,手扶着堑壕的墙保持平衡。

“你听见那个军官说啥了吗,下士,”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天知道他下次还会说出啥来!云雀不相信在打仗的人类!妈呀!”另外一个哼了一声,然后这些声音就哀伤地慢慢消失了。

提金斯暂时无法抑制他对那块鸡冠状的印迹充满的兴趣,同时,他心里也开始了复杂的概率计算。他自己的概率!——心里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可不是个好兆头。——被炮弹、被步枪子弹、被手榴弹、被炮弹或者手榴弹弹片直接击中的概率。被任何金属碎片刺入柔软肉体的概率。他意识到自己会在锁骨后面的柔软部位挨上一下子。他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位置——右边那个。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这种感觉。当头脑这么控制一切的时候真是糟糕,得吃一片溴化剂。医生一定得给他一片。一想到医务官他心里就感到愉快。那个不重要的团体里的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他喝多了的时候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混账一样的乐呵呵的样子。

他看到了医务官——很清楚!这是他在这场疯狂演出里看得最清楚的几样东西之一——医务官,一个瘦小的人影,手一撑跳到了胸墙上,就像一匹跳高的马,挺身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对整个世界都视而不见,还哼着《奥弗林牧师》[68]。在阳光里踱着步,什么都没带,单单胳膊下夹着一根军官手杖,直接就朝德国人的堑壕走了过去,然后把他的帽子扔进那道堑壕里。然后走了回来!灵巧地躲开他必须穿过的铁丝网上因被割断而散开的铁丝!

医务官说他看到了一个德国佬——多半是个军官的勤务兵——用围裙罩着膝盖在擦一双长筒靴。那个德国佬把鞋刷子朝他丢过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帽子朝那个德国佬丢去。那个该死的眯眯眼德国佬,医务官是这么叫他的!不用说,那个家伙肯定眨眼了!

不用说,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做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毫无疑问,要是你醉得都快瞎了的话!——而且不管你有多努力,在军队里你得照惯例来做事。在一个宁静的早上,你不会期望看到醉醺醺的医务官顺着你的胸墙散步。再说,德国人的前线兵力很稀薄,稀薄得令人惊奇!离那罐鞋油半英里之内可能连一个扛枪的德国佬都没有!

如果他,提金斯,站立在空中,他的头和那个鸡冠齐平,他就会在一处不受侵犯的真空中——至少各种抛射物是打不进来的!

他正在闷闷地问准尉副官,他说的话是不是常常会让士兵们感到震惊。准尉副官也正在红着脸回答说:“嗯,你说的东西是蛮吓人的,长官!现在连云雀都不信了!要是当兵的就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那些小东西的本能!”

“所以说,”提金斯说,“他们多少有点把我当成无神论者了。”

他强迫自己再次探过胸墙瞭望,笨重地爬上自己的观察哨位。纯粹是因为没了耐心,严格说起来也是他要对一切负责。但是他现在要指挥整个团[69],一支满员一千零一十八人的队伍[70],或者那原来是一个营的规模;现在还剩下三百三十三人。就算一个连七十五人。两个连队有少尉军官指挥,有一个连队现在没有少尉——最近的四天——本来应该有八十双眼睛观察他马上要观察的东西。但是现在如果能有十五双眼睛就算不错了!数据是真实清楚又让人放心的东西。如果德国人大举进攻的话,今天被弹片击中的概率是十五分之一。有的营比他们还要惨。第六营就剩下一百一十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