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第3/8页)
被摧残的土地顺着山坡延伸到雾气中。应该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德国人的前线只能看到影子,就像月球照片上的沟槽,两晚上前那还是我们堑壕的背墙!看来德国人并没有修什么胸墙。他们没有。他们要进攻。不管怎样,他们的前线兵力一向很稀疏……是该这么说吗?这还算英文吗?
在阴影之上,雾气折磨人地浮动着,升起来,堆成雨伞的形状,就像白雪覆盖的伞形松树一样。
强睁着眼睛去细细观察那团迷雾很不舒服,而且他的胃在翻腾。那堆是麻布袋子,一堆平铺在地上并且稍微有点乱的麻布袋子,就在右边两百码远的地方。肯定是有发炮弹击中了运送挖堑壕用袋子的后勤马车,要不就是运输兵们逃了,把袋子扔在那里。那天早上他的视线已经四次落在四散的一堆堆的麻布袋上了。每一次他的胃都要翻腾。那就像趴在地上的人,太吓人了。敌人摸了上来……基督啊!不到两百码了!他的胃这么说。次次如此,就算他有准备也不行。
除此之外,大地早就被炮火轰平了;有下陷的弹坑,但是没有突出的土丘。这样的大地看上去很温柔。大地顺着山坡往下延伸,伸到那片杂乱里。他们看起来大多数都是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大都是上次反击的时候被打退的德国人。不管怎样,你大多只能看到他们裤子的臀部。当你不那么看的时候,他们的沉睡是多么的深沉!你必须得这么造句——用点修辞。除此以外,没有办法表达出那种深沉感。就叫深邃吧!
他们的样子和睡觉不一样,躺得更平。毫无疑问,当痛苦的灵魂离开疲倦的躯体,大口喘气的肺……好吧,你没法说完这样一句话,但是你的内在崩溃了,就像他们在街上放在托盘里卖的惨叫猪[71]一样。画战场的那帮画家从没有抓住过那种亲密的效果。对躺在那里的他们来说是亲密的。白厅的走廊是不知道这种效果的,也许是因为他们——画家们——用的是还活着的模特,或者觉得人体的形状应该是……但是那些不是肢体、肌肉、躯干。它们只是一组深灰色或者土黄色的长条东西。被全能的上帝随手丢弃的?就像他故意把它们从高处丢下来,好让它们更平整地嵌进大地……不错的砾土,那个斜坡,比较干燥,几乎没有什么露水。晚上盖的是……
战场上的黎明……该死的,为什么要讽刺地笑?这就是战场上的黎明……麻烦的是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离结束还早。还会有一百一十年九个月零二十七天的仗好打……不行,你没有办法用数字传达出这种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努力。说“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努力”也不行——就好像是弯腰去盯着黑色窗帘笼罩下的走廊里的黑暗。在云层笼罩下……迷雾……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无比不情愿地重新盯上了照片阴影一样的堑壕上幽灵般的迷雾。他逼着自己把望远镜对准那团迷雾。它们非常奇幻地挤出一张张鬼脸,灰乎乎的,混着黑色的阴影,像死尸身上凌乱的面纱一样垂下来。它们忙着完成一项奇幻而恐怖的任务,在广阔的空间里摆放尸体;寂静,但是一致地,它们完成了不可想象的任务。它们就是德国人。这就是恐惧。这就是黑暗、沉寂的夜里私密的恐惧。卧在避弹壕里,听着身下似乎是矿工十字镐挖掘时的令人恶心的声音:宁静,专注。无比地有威胁——但不是恐惧。
其实这就是对隐私的渴望。当恐惧在午饭的时候袭来,当他在保证他手下的人能够洗上澡,或者当他在战壕里支撑着自己给银行经理写信的时候,他在这些平常的时刻最害怕的就是突然发现自己毫发无伤,周围全是如同慈悲兄弟会[72]修士一样的人,他们毫不分心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几乎从来不注意他……一整面山,一大片土地上,一大群白灰色的长雨衣奔走忙碌,上面的眼孔就是两道缝。有时会有一个从兜帽的眼缝里望他一眼——他就是个囚犯!
他就是个囚犯,随时会遭到身体的接触——被推推搡搡,被质问。对他隐私的入侵!
事实上,这么说并没有那么过分,没有听起来那么傻。要是德国佬干掉了他——他们前天晚上差一点就做到了!——他们就会——他们那个时候是——戴上各种不同形状的防毒面具。他们肯定是缺防毒面具了,但是他们看上去的确很像肿胀着眼的哥布林[73]猪,戴着那个头套,上面有对歪歪扭扭的、看起来跟瞎了一样的眼孔,呼吸器或者是通到身上的罐子里的另外那根软管,看起来惊人的像猪鼻子!……做鬼脸——毫无疑问,是在防毒面具里大喊大叫!
他们出现了,快得吓人,而且还有种好像超自然的宁静,伴随着一阵阵巨响,这些响动是如此巨大,你最后不再能注意到他们了。他们在那里,就好像是在一个把他们从黑暗的骚动中隔开的寂静的玻璃罩之下,在不断升起的照明弹的白光之下。他们在那里,那些已经从洞里爬出来的——戴着兜帽的、警觉得令人惊讶的人影扛着总显得有点业余的长步枪——不过,该死,他们一点也不业余。兜帽和白光让他们看起来像雪中的加拿大猎人。毫无疑问,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的魁梧,尤其和我们这边耗子一样的德比郡人相比。哥布林猪的脑袋四下里拱了出来,从弹坑里,从破碎的土地的裂缝里,从旧堑壕里……这片土地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争夺过了。接着,反攻的人穿过了他的,提金斯自己的这群人。你可能想到了,一团乱糟糟的人,穿过一群非常乐意让他们通过的乱糟糟的人——那些家伙是接防部队——在一种谁都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的氛围里这些人慢慢地醒悟过来。他们笨拙地越过你,开枪,在一片交织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柱的黑暗里,而且看起来是在前进,而同时你至少可以满足地想,按照命令,你要往后撤了。在一种质疑的氛围里。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到底他妈什么……什么……
大块头的炮弹开始落到他们中间,炮弹嘶吼着:“吁——吁——日——轰!”有个人给提金斯指出了穿过一大片正在四处乱飞的铁丝网的道路。他,提金斯,当时抱着一大堆纸袋子和书。他们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撤退的;或者说德国佬应该再过一个小时才从他们的洞子里钻出来,但是上校之前太……太开心了,就算是太开心了吧。他才不会撤退,不会因为一堆……该死的命令!麦基奇尼那个家伙最后不得不求提金斯下命令——倒不是这个命令有多重要。那些兵连十分钟都撑不下去了。幽灵一样的德国佬那个时候都该进到堑壕里了。但是连队指挥官们都知道师部发出了一道撤退的命令,不用说,在被干掉之前他们把这道命令传达给了他们手下的人。不过,要是营部发出了这么一道命令就更好了,即使没有人能把命令传达到各个连队。它就把被人赶跑变成了正式的战略转移——师部的参谋官们干得真他妈好。他们被安置在漂亮、整洁、崭新的战壕里,都给他们准备好了——就像把棋子放进盒子里一样。对一支快要被从地球表面赶走的败军来说,干得真他妈不错。逼进英吉利海峡里——是什么让他们能够忍受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让那些兵能忍受这一切?他们简直太让人不敢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