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第5/8页)
一把声音出奇甜美的有键军号[79]——至少提金斯觉得它是把有键军号,不过他几乎什么管乐器都分不清楚。它肯定不是骑兵号,因为附近没有骑兵,甚至连陆军勤务队的人都没有——那么,就是一把军号,声音异常甜美的军号在凉爽、潮湿的清晨发出了声音。号声带来了一阵令人惊讶的温柔。他说:“准尉副官,你想说你的人真的都是该死的英雄吗?我猜他们的确是!”
他说了“你的人”,而不是“我们的”或者“那些”人,因为直到前天为止他都只是副指挥官而已——很有可能明天又是了,仅仅是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副指挥官,从属于一个组成了惊人小圈子的杂乱集体,他们沉默地联合起来把他看作一个外来者。所以其实他把自己当成了看客,就好像一个火车上的乘客在火车司机去喝一杯的时候负责驾驶列车一样。
准尉副官乐得脸都红了。他说,被正规军军官表扬了,这可不赖。提金斯说,他不是正规军出身的。
准尉副官结巴着说:“难道长官你不是当过士兵的吗?手下当兵的都以为你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
不,提金斯说,他不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在考虑了一下之后,他补充说,他原来参加过民兵。既然运气是这么安排的,至少那一天手下的兵得忍受他的指挥。他们可以尽量接受这件事情——别吓得肠胃翻腾!当兵的应该对他们的军官有信心,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具体重要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帮人才不会因为有位“绅士”在指挥他们就感到满足。他们连绅士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群相当不封建[80]的人,大多数都是德比兵[81]、小布店老板、市政税征收员助理、煤气检查员,甚至还有三个歌舞厅的演员,两个布景师和几个送奶工。
这又是另外一种不复存在的传统。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能有年长的、更壮实的、有某些知识的人陪着。当过民兵的应该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好吧,他就算当过民兵吧!
他看向斜上方被涂了白灰的鸡冠。他仔细打量着它,带着点好玩的劲头。他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的头脑一直会坚持要这样想了——在胡桃夹子[82]区营部避弹壕下面十字镐敲击的声音。士兵们管那里叫敲得好。
他这辈子都很熟悉十字镐在黑暗中、在地下敲击的声音。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北方[83]人。在整个北方,如果半夜里醒来,你就会听见那个声音,而且它听起来总是像种超自然的声音。你知道那是矿工在矿井工作面,在几百几百英尺的地下敲击的声音。
但正是因为这种声音很熟悉,简直熟悉得令人害怕,久久不散,而安静来得也不是时候。在地狱一样的噪音之后,在听过了那么多噪音之后,他还不得不爬上避弹壕湿滑的黏土台阶——老天做证,如果有一种东西是他因为自己呼吸困难的胸口而憎恨的话,那就是滑溜溜的黏土——他不得不喘着粗气爬上那些滑溜溜的台阶——那个时候他的胸口情况更糟——两个月前!
好奇心逼着他爬起来。毫无疑问,还有恐惧,对作战的巨大恐惧,不是那些一直都有的细碎的挥之不去的担忧。上帝才知道!不是好奇就是恐惧。顶着吓人的声响,这种声响就像数不清的噪音下定决心不要迟到而一起涌过来,同时,大地在晃动,在跳动,在摇动或者在抗议,你不可能很连贯地表达自己头脑里在想什么。所以那有可能是因为冷静的好奇,或者有可能纯粹是因为慌乱,担心自己会被活埋在入口,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的避弹壕里。不管怎样,他从避弹壕里爬了出来,在那里,作为一位被他的主官嫌弃地视为外来者的副指挥官,他非常丢人地闲坐,享用二把手的百无聊赖,他的主官自然有权力让他过成这样。他要在那里坐到主官挂掉,然后,不管主官有多讨厌他,取代主官的位置。这个主官做什么都阻止不了。然而,只要主官还在,副指挥官就只能闲着。他什么工作都没有,因为主官会害怕被他抢走荣耀!
提金斯很得意地想,他一点都不在乎荣耀。他还是格罗比的提金斯,没有人能够给予他什么,也没有人能从他这里夺走什么。他得意地想,他一点都不害怕,死亡、痛苦、耻辱、死后的世界,也几乎不害怕疾病——除了那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他的上校戳到了他的痛处。
想到那个上校的时候,他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他算是小伙子[84]里不错的一个,非常有理由憎恨他的副指挥官——居然真的有这样的职位!但是那个家伙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把他关在一间摇摇晃晃的地下室里。自然,在一间你听不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摇摇晃晃的地下室里,你会失去对自己头脑的控制。要是你连自己的想法都听不到,你要他妈的怎么才能知道你自己的头脑都在做什么?
你听不见。屋里还有个在发烧或者弹震症发作或者不知道怎么了的勤务兵——一个文书室里挺受欢迎的勤务兵——睡在一堆毯子上。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文书室的人请求批准把那个男孩扔在那里,因为他睡觉的时候吵得不得了,他们都听不见自己说话了,而且他们还有那么多文书工作要做。他们不知道这个男孩,他们喜欢的男孩,出了什么事。代理准尉副官觉得他一定是偷喝了甲基化酒精[85]。
马上,炮击就开始了。那个男孩在那躺着,脸朝向提灯的灯光,身下是一堆破毯子——也就是军用毛毯——一张白皙的男孩的脸,在强烈的灯光下扭曲,尖叫——冲着灯火大叫各种脏话,眼却闭着。在炮击开始两分钟之后,你就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了,什么都听不见。
好吧,他提金斯爬到了外面。好奇还是恐惧?在战壕里你什么都看不见,巨大的声响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黑天使一样涌来,宛如实体的声响把你撞得倒在一边……撞得你的脑子也倒在一边,有个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它。你成了自己灵魂的副指挥官,等它的主官被一发直接命中的四点二英寸炮弹轰成一摊肉泥之后你才能重新接管。
什么都不看见,疯狂的光柱在黑色的天幕上乱窜。他顺着战壕里的烂泥前进。他发现天在下雨的时候整个人惊讶极了,大股大股地下着。你以为自然之力,起码在这种时候,会暂停它们的活动。但是那绝对是在打闪。它们没有!一枚照明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盖过了闪电——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闪电,真的。就在那个时候,他四十五度角扑倒在地,倒在一堆被炮火砸松的泥土上,就在他记得胸墙被木板加固起来的地方。堑壕被轰塌了,和外面的地面一样平。那堆烂泥里伸出了一双靴子。那个家伙是怎么搞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