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第9/10页)

他问准尉副官:“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考利疑虑地张着嘴,像一条鱼一样喘着粗气。

提金斯又说:“我猜你母亲没什么力气站在这冷天里。”

“一个很像样的人,长官,”准尉副官吐出这几句话,“最好的几个之一。他不惹麻烦,有完美的操行记录,受过非常好的教育,战前是个铁路工程师,当然,他是自愿参军的,长官。”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提金斯对那个人说,“自愿参军的人当逃兵的比例和德比人[29]或者那些被迫入伍的人的一样多。你知道如果你没跟着分遣队出发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个人冷静地说:“是的,长官。我很清楚。”

“你知道你会被枪毙吗?这后果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一样板上钉钉,而且你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他想知道瓦伦汀·温诺普,这个热心的和平主义者,如果听到他这么说,该会怎么想。但这么说话是他的职责,他做人的职责,而并不仅仅是他的军事任务。就像医生的职责是警告一个人,如果他喝了被伤寒杆菌污染了的水会得伤寒一样。但人们是不理性的。瓦伦汀也不理性。她会认为,告诉一个人他可能会被行刑队射杀是很残酷的。他想到,为瓦伦汀·温诺普会怎么想他或者不会怎么想他而烦恼是毫无意义的,喉咙里猛然发出一声叹息。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幸好,那个人向他保证,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如果他逃走的话会遭到怎样的惩罚。准尉副官听见提金斯的话用一种令人敬佩的吹毛求疵的语气对那个人说:“你看看,你看看!没听见长官怎么说的吗?永远不要打断一位长官。”

“你会被枪毙的,”提金斯说,“在黎明。真的就在黎明。”为什么他们在黎明枪毙犯人?要让犯人知道,他们不会让你看到太阳再次升起的。但是他们给那些人吃药,所以他们就算看到了太阳升起也不会知道;都捆在椅子上……这对行刑队来说真的还要更糟糕。

接着他又对那个人说:“别认为我在侮辱你。你看起来是个很像样的人,但是非常像样的人也会擅自离队。”

他对准尉副官说:“给这个人两小时的通行证,去,不管那个小酒吧叫什么。我们的分遣队两小时之内不会出发,对吗?”然后他对那个人说:“如果你看到你的分遣队经过酒吧门口,你就跑出来钻进去。飞奔出来,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周围挤得紧紧的观众发出一阵嘟囔声,混着喝彩和对走运的伙伴的嫉妒之情,他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小小的戏剧性事件……观众们都瞪大了眼睛,卡其布显得那么黯淡苍白……他们几乎要鼓起勇气鼓掌了,但是担心瓦伦汀·温诺普会不会鼓掌是毫无意义的……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回来。很有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母亲,而是个姑娘。这个人也很有可能会逃跑……这个人直直地盯着你的眼睛。但是强烈的激情,就像对做逃兵的激情——或者对一个姑娘的感情——会让你控制住眼部的肌肉。在强烈的情感面前,这是件小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在审判日是会盯着上帝的脸撒谎的。

他到底想从瓦伦汀·温诺普那里得到什么呢?为什么他不能暂时搁下想她的念头呢?他可以暂时搁下想他妻子的念头……或者那个不是他妻子的人。但是瓦伦汀·温诺普钻了进来,整昼整夜。这是种执念,一种疯狂……那些傻瓜管这个叫“情结”!毫无疑问,是你的护士对你做的什么事情,或者你父母对你说的什么话造成的。在出生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或者无疑还不够强。否则,他,同样,做了逃兵。不管怎么说,从西尔维娅身边……这件事他并没有做。这件事他并没有做。或者说难道他没有做吗?简直说不清。

毫无疑问,小屋之间的小道上更加寒冷。一个人发出“呼呼呼”的声音,还扑扇着他的手臂,一蹦一跳……“手,脚,原地踏步!”得有人让这些可怜的家伙集合,让他们这么做,促进他们的血液循环。但是他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口令……这是警卫的秘诀,真的……到底为什么这些家伙还在这里晃来晃去?提金斯问。

一两个声音说他们不知道,大部分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答:“等我们的同伴,长官。”

“我本来觉得你们可以在屋里等,”提金斯尖刻地说,“但是没关系;倒霉的是你们,如果你们愿意这样。”集聚起来了,一股强烈的激情。不到五十码以外有一个有暖气的休息室,是给等待中的分遣队准备的……但是他们站在这里,上下牙打战,嘟囔着“呼呼”。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愿意错过三十秒急促含糊的对话。英国准尉副官说了什么,军官说了什么,还有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当然还有你怎么回答的……或者不是这些。这些加拿大军团的人都是粗壮而严肃的家伙,不像伦敦东区人或者林肯郡的傻瓜那样随口吹嘘。他们显然想要学习战争的规则。他们焦急地讨论着在连部办公室听来的消息,他们看着你的样子就如同你是在阐释福音书……

但是,真该死,他,他自己,会和命运定下协议,在那一刻,情愿在冰天雪地的地狱里过上三十个月,只要他能见瓦伦汀·温诺普三十秒,告诉她他的回答,他对命运的回答!……那个在炼狱里被冰雪埋到脖颈,并恳求但丁清除他眼皮上的冰柱,好让他能看到东西的家伙叫什么来着?但丁一脚踢在他脸上,因为他是个吉伯林派,多少有些混账,但丁……有点像……像谁?……噢,像西尔维娅·提金斯……整天看人不顺眼!……他想象着,一波一波的仇恨从西尔维娅幽闭了自己的那个修道院涌来……她隐居了,他想象着她去隐居了。她说过她准备去那里。在战争结束之前,只要战火没有停止,或者人生没有结束,不管哪个更长,他想象着西尔维娅,蜷缩着身子躺在修道院的床上,心怀恨意。她那光辉夺目的头发散在她身边……心怀恨意……缓慢而冰冷……当你仔细看的时候,她的脑袋就像一条蛇的脑袋……眼睛一动不动,嘴巴紧紧闭着……望着远处,心怀恨意……她应该在伯肯黑德……她的仇恨大老远地从那里赶来,穿过整个国家和一片海洋,在这冰封的夜里穿过所有这些黑色的大地和水面,伴随着外边那些德国佬的空袭和潜水艇带来的光亮……啊,他现在不用想西尔维娅。她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很明显,随着夜色变浓,气温并没有变得更暖……就连那个浑蛋列文都急匆匆地在尽头营房的月影里来回踱着步——营房俯瞰着那座斜坡和渐渐消失在远方的白色石头——虽然他吹嘘自己不用穿外套。为了用他漂亮的参谋部小玩意吸引女人的眼球,他把自己打扮得犹如一只正在觅食的美洲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