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3页)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要请客,”安说,“我真饿坏了。”
“谁先来我就先请谁,”戴维斯—查姆里先生兴致勃勃地说,“告诉那些姑娘们,我以后再来看她们。咱们到哪家饭店去,小姐?”
“叫我安吧。”
“太好了,”戴维斯—查姆里先生说,“叫我威利吧。”
“我想你对这个地方一定很熟,”安说,“我是第一次来。”她走近脚灯旁,有意叫对方看清楚自己的样子。她想知道这个人是否还认识她。但是她这种想法是多余的,戴维斯先生从来不看别人面孔。戴维斯先生的眼睛总是从你脸上望过去,看着别的地方。他的一张大方脸用不着盯着你的眼睛来炫示它的威力。这张脸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戴维斯先生如何重要了。你感到惊奇的是,他一天要吃掉多少东西才变得这么肥胖,正像你对一只大獒犬的胃口感到惊奇一样。
戴维斯先生对考里尔先生挤了挤眼睛,说:“啊,不错,这地方我很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城市可以说是我一手使它繁荣起来的。”接着他又说,“没有几个地方可以选择,要么就是大饭店,要么就是大都会饭店。大都会饭店的环境让人觉得亲切。”
“那咱们就去大都会吧。”
“他们也有诺维治最好的冰激凌圣代。”
街上的人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拥挤了,同平时街头一样,有几个人在浏览橱窗,有几个悠闲地踱回家去,也有一些正走进皇家电影院。安心里想:莱文现在什么地方?我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用不着叫出租车,”戴维斯先生说,“一转弯就到。你会喜欢大都会饭店的。”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大都会的环境让人觉得亲切。”但是在安看到这所饭店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地方同亲切二字联系起来。这幢用红黄石块建筑的大楼,占据了市场的整个侧翼,大得像火车站,而且同火车站一样,顶上还有一个尖尖的钟楼。
“有点儿像市政厅,是不是?”戴维斯先生说。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这个人是很为诺维治感到骄傲的。
每两扇窗户中间都摆着一座雕像,这个地方的所有历史名人,从侠盗罗宾汉到一八六四年诺维治市长,都僵直地挺立着,而且还是一式的新哥特风格。“人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要看看这些雕像。”戴维斯先生说。
“大饭店呢?大饭店是什么样子?”
“啊,大饭店,”戴维斯先生说,“那地方粗俗不堪。”
他在后边推着安,从转门走进去。安注意到看门的人认识他。在诺维治这地方找到戴维斯先生并不困难,她想,但是怎样才能和莱文取得联系呢?
餐厅非常大,坐得下一整艘轮船的顾客。支撑着屋顶的大柱子漆着浅绿、金黄两色相间的条纹,弧形的天花板是蓝色的,闪烁着和真正星座位置相同的金色小星。“这也是诺维治的奇景之一。”戴维斯先生说,“我总坐在金星下面的位置上。”他神经质地笑了笑,在他的老座位上坐下来。安发现他们的头顶上是木星,并不是金星。
“我倒应该坐在大熊星座下面。”她说。
“哈,哈,太妙了,”戴维斯先生说,“我得记住你这句话。”他开始低头看酒单。“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士总喜欢喝一点儿甜酒,”他说,“我也是特别喜欢吃甜东西。”他坐在那里研究着餐单、酒单,别的什么都不顾了。他对她没有什么兴趣,从他叫的第一道大菜龙虾开始,他的精神好像就暂时完全贯注在各式各样的菜肴上了。这个地方是他的安乐窝,这个空气闷浊的大食品库。这就是他所谓的亲切感,两百张桌子中的一席之地。
安盘算着,他把她带出来是为了同她调调情,她猜想同戴维斯先生搞好关系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尽管想到这一程序使她有一点儿胆寒。她虽然已经有了五年的外地舞台生活经验,可是至今也没有学会调情该掌握的分寸:怎样挑动起对方的感情而自己又能对付得了。每次她的退却总是既突然又危险。吃龙虾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想着麦瑟尔,想着安全感和爱情的专一。她把一条腿往前伸了伸,和戴维斯先生的挨在一起。戴维斯先生一点儿也没有理会,只顾埋头大嚼龙虾的大螯。看他吃饭的样子,倒好像根本没有带客人来似的。戴维斯先生这样把她抛在一边,叫安感到不安。这好像不太正常。她又碰了碰他的腿,说:“你有什么心事吗,威利?”
他抬起的那对眼睛,好像透过一架大倍数的显微镜检查一张未冲洗的底片。他咕哝了一句:“怎么啦?龙虾的滋味很不错,不是吗?”他的眼睛从她身上看过去,直勾勾地盯着顾客稀少的空旷的餐厅。每一张台子上都装饰着冬青和檞寄生树枝。他大喊了一声:“侍者,我要一份晚报。”马上又吃起大螯来。报纸拿来以后,他首先翻到了经济新闻版。他好像很满意,好像读的地方登着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安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会儿,威利。”她从钱包里取出三个铜币来,走到女厕所去。她照了照洗手盆上面的镜子,但是并没找出自己的化妆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对看管厕所的老太婆说:“你瞧瞧我什么地方打扮得不对?”
老太婆笑着说:“也许你那个男朋友不喜欢那么多口红。”
“不对,”安说,“他是那种喜欢口红的人。想出来换换口味,找一朵野花儿。”她又问,“他是什么人?他管自己叫戴维斯。他说这地方繁荣起来都是靠了他的力量。”
“对不起,亲爱的,你的丝袜绽线了。”
“这倒不是他弄的。他是什么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亲爱的。你问问看门的吧。”
“我想我得去问问。”
她走到大门口。“餐厅里真热,”她说,“我得出来透透气儿。”大都会饭店的看门人这时候正好非常清闲,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看门人说:“外面可够冷的。”一个一条腿的人正站在马路边上卖火柴。电车一辆辆从街心驶过去——一间间灯光明亮的小房子,烟雾弥漫,里面的人正在亲切地交谈着。大钟敲起了,报时八点半,从广场外面的一条街上传来一群小孩子尖锐的歌声,他们正在唱一首跑调的圣诞歌曲。安说:“好了,我得回戴维斯先生哪儿去了。”接着她用很随便的口气问,“戴维斯先生是什么人?”
“一位阔佬。”看门的人回答。
“他自己说这个地方能够繁荣起来都靠了他。”
“那是吹牛,”看门的人说,“这地方是因为有英国中部钢铁公司才繁荣起来的。你在制革街可以看见他们的办公楼。但是这家公司现在正在把这个城市搞垮。过去他们雇了五万人,现在连一万人也不到。我自己就给他们当过看门的。但是他们连看门的都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