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2/13页)
“二楼,”戴维斯先生说,“正前面的那间屋子,我马上就来。”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等着她走上去。他的手伸进口袋里,硬币叮当作响。
屋子里确实有一台收音机,放在大理石洗脸台上。但是并没有跳舞的地方,因为一张大双人床把地方都占去了。看不出这间屋子有人住过,衣柜的镜子上布满灰尘,音响旁边的水壶也是干的。安从床架杆后面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楼下是一个黑糊糊的小院子。她的手在腰带上颤抖着,她没有料到自己投进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罗网。戴维斯先生这时开门走进来。
安害怕得要命,不由自主地转入了攻势。她脱口问道:“你叫自己查姆里先生?”
他向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把身后的门关上。“我是查姆里先生又怎么样?”
“你说你带我到你家去。这不是你的家。”
戴维斯先生在床沿坐下,脱下鞋。他说:“咱们别大声讲话,亲爱的。那个老太婆不喜欢吵闹。”他把洗脸台下面的一扇门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硬纸盒子来。当他向她走近的时候,糖渣从纸盒缝里一路撒出来,撒了一床一地。“吃一块土耳其酥糖吧。”
“这不是你的家。”她又坚定地问了一句。
戴维斯先生正往嘴里送酥糖,手指在半路上停住,说道:“当然不是。你也不会期望我能把你带回家去的,不是吗?你不会那么幼稚的。我可不愿意把我的名声毁了。”他又说,“咱们先听点儿音乐,好不好?”他开始捻动收音机的旋钮,收音机嗞嗞地叫起来。“干扰太多了。”戴维斯先生说,他继续转动旋钮,最后收音机里终于传出了乐队演奏舞曲的声音,一支遥远的、梦一般的旋律透过尖啸声传到他们耳朵里来。勉强能分辨出奏的是什么曲子:《夜之光,爱情的光》。“这是我们诺维治市的节目。”戴维斯先生说,“整个中部地区再没有比我们这里的乐队更好的了。这是诺维治大饭店的乐队。咱们跳两步怎么样。”说着,他搂住她的腰,开始在床和墙中间一小块地方颠动起来。
“我到过比这个更好的舞厅,”安说,她尽量想说两句没多大意思的笑话,在这绝望的处境中提高自己的情绪,“可从来没有这样磕碰过。”戴维斯先生说:“你可说得真妙。我得把这句话记下来。”突然,他把黏在嘴唇上的糖渣吹掉,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他把嘴唇贴在她的脖子上。安一边对他笑,一边用力往外推他。她要保持冷静。“现在我知道岩石是什么感觉了。”她说,“当汹涌的海涛——波浪——他妈的,我怎么也说不对这个字了。”
“你可说得真妙。”戴维斯先生机械地说,又把她拉到怀里。
她开始不住嘴地讲起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真想知道毒气室是怎么回事,”她说,“他在那个老太太脑门上打了一枪,是不是太可怕了?”
他把搂住她的手松开了,虽然她刚才那句话只是顺口说出的。他问:“你提起这件事干什么?”
“我刚才在报上读到的,”安说,“那家伙一定把那套公寓弄得鲜血淋漓的。”
戴维斯先生乞求她说:“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他靠着床柱,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我的肠胃很不好,听不得恐怖的故事。”
“我喜欢看惊险故事,”安说,“那天我看了一本书……”
“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戴维斯先生说。
“我记得有一次我把手指头割破了……”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看到自己的计策奏效,她越说越没边儿了。“我的想象力也非常丰富,”她说,“我觉得有人在外边看着这所房子。”
“你说什么?”戴维斯先生真的害起怕来。但是安说得太过火了,她说:“有一个黑皮肤的人在看着咱们的房门,这人是个豁嘴儿。”
戴维斯先生走到门前边,把门锁上。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回过头来说:“二十码以内连路灯都没有,你不会看清他的嘴唇的。”
“我只是在想……”
“我想知道一下他都告诉了你一些什么。”戴维斯先生说。他在床沿坐下,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你想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想知道我在哪儿工作……”他没有把话说完就停住了,带着恐惧的神情抬头看着她。但是安从他的神情看出来,他怕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件什么事。他说:“他们绝不会相信你的。”
“谁不会相信我?”
“警察。你的故事太离奇了。”她非常吃惊地看到,他坐在床边搓着两只大毛手,竟抽起鼻子来。“总得想出个办法来。”他说,“我不愿意伤害你。我谁也不愿意伤害。我的肠胃不好。”
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请你开开门,好不好?”
戴维斯先生带着怒气低声说:“别作声。这是你自己找的。”
她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过是个代理人,”戴维斯先生说,“我不负责任。”他低声解释说。他穿着袜子坐在床沿,一对深眼窝里闪着自私的泪珠。“我们的策略是任何事都要做得极度安全。那个家伙逃掉了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不论做什么总是尽量往好里做。但是他不会再原谅我了。”
“你如果不把门打开,我就要喊了。”
“喊吧,你只会把那个老太婆惹恼的。”
“你要干什么?”
“这事关系到五十万英镑的巨款,”戴维斯先生说,“这次我可不能再冒风险了。”他站起身来,伸着手,一步一步向安走过来。安尖叫起来,拼命摇门。因为门外一点儿也没有响动,她又从门口跳到床后边。戴维斯先生并没有拦阻她,他知道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她是逃不出自己掌心的。他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可怕呀,可怕呀。”看样子他好像马上就要呕吐了,对某个人的害怕驱使着他继续下手。
安央求他说:“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摇了摇头,说:“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他从床上爬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他气息粗重地说:“老实点。要是你不挣扎,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他把她从床上拖过来,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过一个枕头。直到这个时候,安仍然安慰自己说:我是不会死的,他们谋害了的是别人。我不会被他们杀死。由于生的欲望非常强,她不相信这就是她的末日,就是热爱生活、同情别人的“我”的末日,甚至在枕头已经堵在她嘴上的时候,生的欲望仍然给她莫大的安慰。在她在戴维斯先生的一双沾满了酥糖、黏黏糊糊,既柔软又有力的大手下挣扎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死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