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9页)

“你是说抓死的?”

“活也好,死也好,他们是不会叫他溜掉的。他们都很尽职。”

“但是我是要你抓个死的。”马尔库斯爵士说。他打了个喷嚏。因为打喷嚏大出了一口气,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靠在椅背上,轻轻喘着气。

“我不能叫他们这么做,马尔库斯爵士,不能下这个命令。这不是有点儿像谋杀吗?”

“胡说八道。”

“晚上跟那些年轻人在一起,对我是件很重要的事。要是做了这件事,我就不能再到他们那里去了。我还是做好我的本分吧。也许他们会叫我去军法审判厅任职。只要打仗,就总有拒服兵役的人。”

“什么委员会也轮不上你了。”马尔库斯爵士说,“我会办到这一点的。”卡尔金衬衫上的卫生球味一阵阵地钻进他鼻孔里来,好像在讥嘲他似的。“我还可以安排一下,不让你继续担任警察局长了。你同派克尔都被免职了。”他的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奇怪的哨音。他年纪太老,已经不愿意笑了,不愿意多浪费自己肺里的空气了:“来吧,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想还是不要再喝了。您听我说,马尔库斯爵士,我可以在您的办公处安上便衣警察。我叫人保卫着戴维斯。”

“戴维斯爱怎样就怎样,我管不着。”马尔库斯爵士说,“请你把我的司机找来吧。”

“我很愿意为您效劳,马尔库斯爵士。您要不要去看看女士们?”

“不要,不要。”马尔库斯爵士轻声说,“有那条狗在里面,我不去。”他需要警察局长搀扶着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警察局长把手杖递到他手里,他的胡子上还粘着一点饼干屑。他说:“如果今天晚上你改变了主意,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不会睡觉的。”警察局长心里有些怜悯地想: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对死的看法显然与别人不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他,在人行道上滑倒,踩到浴盆下的一块肥皂……随时会夺去他的性命。对他说来,他提出的要求是件极其自然的事。年纪老了,精神也就不正常了,对他这种人是不该太计较的。但是在看着马尔库斯爵士被搀扶着走到汽车道上,坐进他那辆又宽大又舒适的汽车里,他却自己念叨着:“卡尔金上校。卡尔金上校。”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巴斯勋章。”

狮子狗正在客厅里汪汪地叫,她们一定已经把它诱出来了。这条狗养得非常娇,非常怕生。如果有生人猛地朝它吆喝或者口气严厉,它就飞快地转圈子,口里吐着白沫,像人似的叫唤着,肚子底下的长毛像真空吸尘器似的扫着地毯。我不如偷偷地溜到警察局去,卡尔金思忖道,和伙计们喝一杯。但是这个想法一点儿也没有使他灰暗的心情好转,他仍然犹豫不决。难道马尔库斯爵士真的能有权力把他这个乐趣也剥夺掉吗?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把它剥夺了。有了那样一件心事,他就不能再心境坦然地同警察局督察在一起了。他走进书房里,在电话机旁边坐下。再过五分钟马尔库斯爵士就到家了。既然已经从他这里偷去了那么多东西,他就是依从了他的建议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了。但是他还是犹豫不决地坐在那里,一个矮小、肥胖、惯会作威作福而又怕老婆的暴发户。

他的老婆把头探进来。“你在干什么呢,约瑟夫?”她问,“出来陪陪派克尔太太。”

马尔库斯爵士同他的贴身男仆住在制革街那幢大楼的最上层,他的仆人也是个受过训练的护士。他只有这样一个家,到伦敦去的时候,他住在克拉瑞芝酒店;在戛纳,他住在卡尔顿饭店。他的仆人推着轮椅在大楼门口迎接他,把他推进电梯,到楼上以后,又推着他走过长长的过道进了他的办公室。室内的暖气已经开到最适当的温度,写字台旁的自动收报机发出轻轻的嘀嗒声。窗帘没有拉上,透过宽大的双层玻璃窗可以看到笼罩诺维治市的夜空,汉洛机场的探照灯在空中划出一条条的亮光。

“你可以睡觉去了,莫里森。我先不睡。”

这些天马尔库斯爵士睡得很少。在他已屈指可数的寿命中,只睡几个小时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再说他也不怎么需要睡眠。因为不做体力活动,就不需要卧床休息。他坐在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电话机话筒的地方,先读了读桌子上的备忘录,接着又看了一遍电报机收到的消息。他了解了一下明天预防毒气演习的安排情况。楼下所有可能需要外出办事的职员都已经发了一个防毒面具。根据计划,上班时间一过,只要办公室工作一开始,立即就会发出防空警报。进行运输工作的人员、卡车司机和通信员一上班就要戴上面具,这样他们就不会把面具拉下,不至于在演习开始后因为不戴面具而被集中到医院去,白白浪费中部钢铁公司的宝贵时间。

自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以来,这些工作人员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宝贵过。马尔库斯爵士读了读电报机接收的股票行情。军火股票继续看涨,钢铁也随之上涨。英国政府虽然已经停发一切出口许可证,但仍不能刹住这股涨风。自黑格对兴登堡防线[15]进行攻击时发生过一次钢铁需求高峰的年代起,英国本国市场还从来没有需求过这样大量的军火。马尔库斯爵士有许许多多朋友,每一个国家都有。冬天,他经常和这些人一起在戛纳或者在爱琴海罗徳岛外索佩尔萨的豪华游艇上避寒。他是克兰贝姆太太的密友。尽管现在不能出口军火,但是还可以出口其他国家制造武器所必需的镍和别的一些金属。记得克兰贝姆太太曾经说过——那一天正好赶上风浪,游艇有一点儿摇晃,罗森喝多了,吐了齐弗太太的黑缎子衣服一身,尴尬不堪——即使打起仗,只要英国需要从国外进口物资,就不能禁止向瑞士等中立国家出口镍。前途真是无限光明,因为克兰贝姆太太的话是绝对靠得住的。她说的话大有来头,因为咱们国家那位政界元老无论什么事从不瞒着她。

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马尔库斯爵士从电报收来的消息看到,两个直接牵涉到战争的政府都既不肯接受也不愿修改最后通牒。也许五天之内,至少有五个国家就要相互开战,军火的消耗已经上升到每天数百万英镑。

虽然如此,马尔库斯爵士还是有些郁郁不乐。戴维斯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在他告诉戴维斯不该叫刺客从这件谋杀案中得到什么好处时,他根本没想到戴维斯会制造这么一桩盗窃钞票案。弄得他不得不整夜等着电话铃响。他把自己瘦骨嶙峋的衰老身体更舒适地安置在软和的气垫上,他是不能叫自己的老骨头架子受委屈的。正像人死了一样,骨骼虽然迟早要腐烂,还要保存在铅皮镶里的棺木里。午夜的钟声响了,他又活过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