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0页)
“呸!他妈的!”
“是呀,艾洪什么都能给她。他迷上她了。”
我真没想到,原以为像艾洪这样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宝贵感情浪费在一个下流女人身上的。可是他确实那么做了。他迷上了她。艾洪也知道,台球房里还有几个流氓和她也有来往。他当然知道,在他的生活中,情报消息必不可少。他有一个蚁冢似的大信息库,提供信息的人像一条条蚂蚁组成的黑线从四面八方蠕动而来。他们告诉他林格尔案件下一步的进展,或者是货物财产公开拍卖的时间,上诉法院尚未发表的裁决,以及哪儿可以搞到赃货,从毛皮到学校用品等等。因此,有关洛莉的情况,他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艾丽诺·克莱恩问过我一些感情方面的问题,我有了情人没有?这是用以表明我已成年得做的一件事情。我们的老邻居克雷道尔先生也曾问过我,不过问的方式不同,是偷偷地问的。他判断我已经不是个孩子,可以对我泄露自己的私事了,他的斗鸡眼变得色迷迷的,兴奋热辣。“你有女朋友了么,奥吉?搞上好几个了吧?我儿子还没有。他从店里回来只知道看报,对别的全没兴趣。你已经不太年轻了,是么?我开始干那事比你还小哩。我玩得简直没个够。考茨一点都不像我。”他很有必要宣称,他在家里是个较有雄风的,事实上是惟一的男人。在他龇起牙,使自己那张过惯户外生活、粗糙结实的脸皱成微笑时,看上去确实壮健刚毅。他曾饱经风霜,背着样品包徒步走遍整个西部。还不得不每分钱都斤斤计较。他也很有耐性和毅力,在一个月里可以经过一座有铅白窗子的工厂二十次,最后连他和目的地之间每块空地里的野草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到一个地方,为了要得到几毛钱的佣金或一条消息,就能待上几个小时。“考茨就像我太太,是个冷血动物。”事实上我很清楚,在他家里大吼大叫,又是跺脚,又摔东西的正是他自己。
“你哥哥怎么样?”他很感兴趣地问道,“听说小妞们都为他湿了裤子。他现在在干什么?”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西蒙这些日子在搞点什么,他没告诉我,就连对我的近况似乎也漠不关心,因为他已认定,我只不过是艾洪家的一个打杂的而已。
有一次,我跟丁巴特参加他一个未婚妻开的晚会,碰见我哥哥和一个穿件橙色毛皮镶边衣服的波兰女子;他穿了套宽松、笔挺的方格衣服。看上去英俊潇洒,颇为自得。他没逗留多久,我觉得,他是不愿跟我同在一个地方消磨时间。要不,也许是因为丁巴特把晚会弄成那种样子让他失去兴趣。丁巴特的朗诵,那声音沙哑的打油诗,他蹩脚的嘲讽讥笑和猥亵的无聊谈吐,引得女孩子们尖声大叫。有几个月,我和丁巴特来往密切,我跟他在晚会里鬼混,装傻,做他的配角;或者完全像他那样,在走廊上或后院里搂抱女孩子。在台球房里,他护着我;我们也颇为友好地比比拳击——对此我不太高明——打打台球——稍好一点——或者跟那班流氓和爱起哄打闹的阿飞泡在一起,我坐在绿色球桌上方的高椅子上,戴着一顶开了菱形通气孔的帽子,上面缀有三色堇形铜饰针和艾尔·史密斯[43]的像章,穿着胶底球鞋和莫霍克汗衫[44],爵士乐震耳欲聋,棒球广播哇哇直叫,记分器嗒嗒走动,台球杆乒乓击球、吐葵花子壳声、踩碎蓝粉笔声。空气中弥漫着滑手用的滑石粉尘,要是劳希奶奶见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认为以前说过我的那些最严厉的话,实在是说得太轻了。在台球房里厮混的人里面,有带血腥味的恶汉、匪帮里的新手、偷牛贼、抢劫犯、打手、急于想成为刺客的小流氓、鬓发一直长到下巴、牛仔打扮的街坊青年,还有大学生、小赌徒、小歹徒、拳师、退伍军人、逃避家庭的丈夫、出租汽车司机、卡车司机以及二流运动员。每当有人想揍我——这儿有很多人火气极大,常会误解你的目光——丁巴特马上过来保护我。
“这小家伙是我的朋友,他替我老哥做事。谁要是碰一碰他,脑袋上就会开花。怎么,你是逞能还是饿了?”
遇到这类有关忠诚和荣誉的事,他是非常非常认真的;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已经握拳以待,他的古巴鞋后跟深深陷进地里;他那满是皱纹的下巴也已在浆过的衬衣肩部摆好作战姿势。接下来他便准备起步跳动,开始挥拳猛击了。
可是决不会因我大打出手。如果说劳希奶奶的教诲有一点是使我折服的,那就是以柔克刚,尽管就她来说这是一种策略,而不是出于仁慈,动粗是野蛮人、傻瓜和蛮汉干的事。因此,我不能自夸是涵养架开了怒火,或者是我的清白正直(我怎能这样说呢!)使得那班恶汉尊重我;我一点也不欣赏险象环生的场面,不欣赏狡猾的泰波特[45]那种眼睛一眯便整个人蓄势出击,为的是江湖礼数,并不是因为有喜欢打人和挨打的癖好,所以我也就拒绝一切邀请,既不参加挑战,也不参加应战。
关于这一点,艾洪的见解对我也有影响。他爱说的一个例子是,有一次他正坐在那辆斯塔兹牌车的驾驶座上——他有时被移到前面来坐是为了看网球赛或者看空旷沙地游戏——忽然有个运煤工手里拿着根换胎钢钎跑了过来,他已按了一两次喇叭,要斯塔兹挪动一下,可是丁巴特跑开了,车没人开。“要是他不问一声就挥拳朝我脸上打过来,”艾洪说,“那我可怎么办?由于我两只手正搁在驾驶盘上,他会以为开车的是我。我得赶快跟他说。可我能来得及跟他说清楚吗?我怎样才能说服这么个野兽般的凶汉呢?我是否应该假装昏过去或者装死?啊,我的天哪!就连我没有得病之前,还是个相当壮实的小伙子时,我也是尽可能先礼后兵。实在不行,才动用拳头,跟任何一个狗娘养的混蛋,只想动拳头的傻瓜或存心找岔子的坏蛋打个明白。在这个城市,一个人出门去安分守己地散步,回家时可能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也很有可能像挨到几个德国佬的拳头一样,吃到一个警察的警棍;那些个德国佬,为了要搞到几个钱到河景区的高马道上去追妞儿,就在冷僻的小巷里游荡,图谋袭击某个行人。你知道,警察现在已经不是靠市里的薪水过活,也不是只靠偶尔弄点黑社会组织的钱。哪辆运私酒的货车不是由警车一路护送?所以警察也不在乎知法犯法。我听说,有些人因为英语不行,回答不出警察的提问,差一点儿被打死。”
这时候,他的鼻子和肿胀的眼睛显出了热切机灵的表情,开始扩大了他的话题;他还不时将白发往耳后一拢,头朝后一仰,样子十分神气,看上去更多的是甘愿为事业去受难,而不是因疾病缠身而痛苦;他那自我保护的紧张心情放松了。“不过像芝加哥这种地方的粗野也有好处,也就不会给人以假相。因为世界上的各个大都会,都有某种原因让人觉得在人文方面是很不相同的。所有那些古老的文化,米开朗基罗[46]和克里斯托弗·雷恩[47]的那些完全公之于众的美妙绝伦的艺术作品,还有像英国皇家骑兵卫队的列队升旗仪式,以及在巴黎伟人祠[48]安葬伟人仪式等等。看到那些美妙的事物,你会以为一切野蛮都已属于过去。你会这么想的。然而接下去你又会有另一种想法。你会看到,在他们把妇女救出煤矿,捣毁巴士底监狱,废除星法院[49]和逮捕密令[50],驱逐耶稣会[51]会士,发展教育,建立医院,推广礼节的后面,他们进行了五六年的战争和革命[52],杀了两千万人。难道他们认为对生命的威胁就比这儿小了么?真是天大的笑话。还不如让他们更确切地说,他们摧残的大多数是好人,而别想骗我说,嗜血成性的人只是远在奥里诺科河[53]一带猎取人头,或者只是西赛罗[54]才出黑帮头子卡彭。最善良的人总是遭受虐待或被杀害。我见过一幅图画,亚里士多德居然被一个下流的妓女当作马来骑。毕达哥拉斯[55]只因一个图解而被杀害,还有被迫剁去双手的塞内加[56];这些都是殉难的哲人和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