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8页)
他就是这样在清净的间隙教我如何耍手腕,并讲解有关理论的。可是这样的间隙越来越少了;而且,他所教的这些内容,多半是为他自己的行为做注脚,用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这时候,他的一切需要都很强烈,连以前不在意的东西,他也要家里都有——一种特制的咖啡,全市只有一家店出售,他还向克雷道尔买了几瓶走私的朗姆酒。贩卖私酒是克雷道尔的一项副业,他用草提包把酒从城南送来,在那里他跟各种各样的恶棍坏蛋、危险分子有间接或间接又间接的来往。可是,克雷道尔有一种为别人弄到他们所渴望的一切的才能——一种管家、马弁、奴仆、莱波雷洛[15]或皮条客的本领。五产的婚事,他还在为他奔走。可眼下,老局长快要死了,丁巴特将继承到很多钱,他还没有结婚,克雷道尔成天泡在艾洪家,在卧室里陪伴局长,和丁巴特聊天,还私下和多方利用他的艾洪长谈。
他们的话题之一是洛莉·菲尤特,她已于九月间辞职,去闹市区干活。她不在了,艾洪很难过,虽然他父亲病重,他的工作增加,不可能再像悠闲的夏天那样和她打情骂俏。在公寓里和办公室里经常不断人。可是现在他很需要她,他不断给她写信或捎口信,还老把这件事挂在嘴上。而且是在这种时候!这对他也不利。然而,尽管不是时候,他还是继续盘算,怎样才能实现,而且不仅仅用心思,还执意地具体讨论,怎样可以达到目的。我就听到过他和克雷道尔讨论这事。但是他是个头儿,一家之主,身负重责的主管,一个长于管理和思考的人,一个了不起的父亲的了不起的儿子。真是太了不起了!就连他把眉毛朝日益斑白的头发一扬,都是如此。可要是除此之外,他内心还滋长着个人的恶习、情欲,甚至于淫念,不体面的猥亵念头,那又怎么办呢?就因为他是个残疾人,所以就不配么?即使你答复这个难题时会说,一个身患残疾或受过其他祸害的人,他应该放弃什么,这不该由我们来断言,可艾洪能为非作歹仍然是个事实。你可以根据一个人的恶行和损人方式来认识他的真面目。不过我相信,这种人自己也得冒受伤害的危险。因此你可以断定,要是他认为干这类事自己没危险,那他就错了,而要是对与己无关的事就不加节制,那也不对。至于艾洪呢?天哪,他真能讨人喜欢——世界上一个迷人的家伙。但也能让人心神纷乱。你可以对之抱怨;你也可以说,这是有天赋的人耍的手段或谋略,为的是转移你的目标,要你不去注意他们的欲念中那些毒辣丑恶、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如果这种手段耍得非常高明巧妙,给人以极大的欢乐,那就超越其原来的用意了。艾洪有时候便是这样,尽管别有用心,可是喜笑颜开,耍得让人高兴。他能表现得天真无邪。不过,他这一套有时仍使我感到厌恶,心想,他真不是个东西——狗屎一堆。自私自利,专横跋扈,装腔作势,爱找岔子,妒忌心很重,十足是个伪君子。可是,每次到了最后,我都对他十分敬重。原因之一是,想到他不得不时刻和病魔作斗争。毫无疑问,在冰上攻击乘雪橇的波兰佬更费劲,做个贝利萨留[16]或者寻找圣杯[17]则更为崇高伟大。不过总的说来,以他所处的战场和到手的武器而论,他的表现还是颇为不凡,由于他的悟性,他联想到要有我提到过的那种节制。他知道,当你的父亲垂垂将死时,由于你对待老婆和女人的手段,你的那些恶行可能会有什么报应,知道对声色之娱应该有怎样的态度,对忙于蝇头小利的小商人似的行径应该有怎样的看法;他有智力作出比较。他有着超群的智力。可是,超群的智力不能只作为一些人专有的天赋,全系与生俱来,像个天生的白化病人。要是那样,我们对它还能有什么兴趣可言呢?不,超群的智力应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活下去,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干燥的角落,避开那班疯狂的、血淋淋的、弄得污泥四溅的官僚政客、军警狱吏、马尔伯勒公爵[18]和老看金表的普勒格森之流、残害儿童的、食肉的生番,以及业务遍及全球的圣约翰的骑士们。因此,为什么还要厌恶双腿瘫痪、恼恨自己残疾缠身但仍满怀渴望的不幸的艾洪呢?
不管怎么说,我都站在他一边。他对我说:“啊,那下贱的淫妇!那满脸雀斑的煤矿婊子!”他托克雷道尔几次去闹市区带信给她,提出痴狂的建议。可是他也说:“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他妈的,实在不该这样去想小妞儿。这会毁了我。”洛莉虽有复信,人却没有回来。她为自己另有打算。
这时候,老局长渐渐地销声匿迹了。起初,还有许多朋友到他那曾豪华一时的卧室里来探望他,这间卧室是他十年前离他而去的第三位妻子布置的,一张法国十九世纪初叶款式的四柱大铜床,镀金穿衣镜,头钻在弓里的丘比特[19]像。地板上还摆着痰盂,梳妆台上有雪茄,还有支票存根和玩皮纳克尔[20]的纸牌,现已成了一个老生意人的房间。老同乡和犹太教堂里的老朋友,以及从前的生意伙伴来看他时,他好像很高兴,对他们说,他完了。他一辈子说笑惯了,要忍都忍不住。考布林常在星期天下午来探望,五产则在工作日驾着送牛奶车来——他虽然年轻,却颇懂传统礼节,至少态度毕恭毕敬。我不能说我相信他非常乐于这样做,但他来探望并不是坏事,表明他至少懂得做人心术要正。他大概也赞许局长对自己不久人世非常泰然自若的态度。金斯曼因为是开殡仪馆的,又是艾洪的房客,对自己不能来探望老局长深感不安,他在街上拦住我询问局长的病况,还央求我不要提起这件事。“每当一个朋友去世,人们像接待为我干活的老格兰纳姆一样接待我时,”他说,“那是我最难受的时刻。”老格兰纳姆是个守灵人和诵唱赞美诗的,体衰力弱,脸带死色,身穿唐人街的黑色羊驼呢衣服,一双小小的脚上套着拖鞋。“要是我去探望,”金斯曼说,“你知道人们会怎么想。”
老局长离死亡越来越近,允许进去探望的人越来越少,以他那低沉的俏皮话声为主的聚谈也停止了。现在大部分时间是丁巴特陪他。丁巴特不待艾洪提出便主动离开台球房来照料父亲。他十分伤心,最不肯接受医生的预测,而是信心十足地说:“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病了时,医生总是这么说的。啊,说真的,局长的身体结实得很,他健壮着哩!”现在,他踩着那嘎嘎作响的探戈舞演员鞋的高后跟,忙着在房间里跑进跑出,给局长喂吃的,为他擦身子,赶走堆在后院的家具上玩的孩子。“走开,你们这些小捣蛋,这儿有病人!讨厌的东西,你们怎么这样没有教养!”他使病室保持光线阴暗,自己则坐在一只跪垫上,在值夜的阴暗灯光下看《凶狠船长》、《野蛮医生》之类的通俗消闲小说。在这段时间,我只见过局长下床过一次。当时,艾洪派我去他书房取一些文件,在阴暗的起居室里,看见穿着内衣的老局长正慢慢地移动着步子,在找艾洪太太,诘问他衣服上的纽扣怎么不见了。令他生气的是,从脖子直到底下只剩下两颗扣子,中间一段裸露出光光的身子。“这不像话!”他说,“烧得我光身子。”他对那场火还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