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10/18页)
随后的几天,由于我又是晚餐又是聚会,日程排得满满的,没法一直照看她;等我过去看她时,不是深夜就是早上六点半我上班之前,这时她困得不想跟我多说话。我进去摇醒她时,她似乎立刻就知道放在她肩膀上的是谁的手,以及问的是什么事,便像在睡梦中似的回答说,“不,没什么,没什么效果。”
冬季过得真快,已到十二月下旬,早晨烟雾迷蒙,天色昏暗,我穿着高统套鞋跌跌撞撞地下了楼——通常总是迟了——我顶着从低垂天空的裂缝中渗出的仿佛重又回来的夜色,朝汽车站走去。九点钟,第一阵生意忙过之后,我可以赶到玛丽的快餐店去吃早饭。快餐店的四壁镶有稍加装饰的铅皮护墙,墙边摆着几张单扶手的椅子,由于室内的设施装得高,所以光线不足。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玛丽的店里歇口气,她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歌剧,是纽约台播放的。那激昂奔放的演唱虽然没能打动我,但声音在我耳边缭绕。这是一种你以前得付钱的娱乐服务。就像关在布鲁日[20]监狱中的一位勃艮第公爵[21],要一个画家在他的囚室中画满金色的神像和祈祷场面,以减轻不见天日的幽暗一样。这种给予患难者的援助,现在几乎到处都免费提供,无论是在杂志上还是在广播中。总之,除了那激昂纯正的歌喉,别的我什么也没听清。
哈贝·凯勒曼派来一个装煤工对我传话说,有位女士打电话找我。
电话是南区一家医院的护士打来的,是传咪咪的话。
“医院?出什么事了?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住在那儿了?”
“从昨天起,”那女人说,“一切都正常,但她说想见见你。”
我告诉了西蒙,他怀着疑惑、讥嘲、责备的神情听着,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驳斥我必须提前下班去医院看朋友的解释了。
“哪个朋友?你是指你同宿舍的那个放荡女人,那个风骚的金发女郎?伙计,你眼下要干的活太多了。你怎么会跟她搭上的?想同时应付个女人,我看你跑得未免太快了,是不是?怪不得你近来气色这么难看。要是一个不跟你上床,你就可以跟另一个抓紧时间。恐怕还不只是上床的事吧?哼,你就是这样,又掉进情网!你还挑不起爱情的担子,挑不起!为了一个女人的那东西,你得付出多大代价?你跟一个小妞上床,就得照顾她一辈子吗?”
“你根本用不着说这种话,西蒙,这毫不相干。咪咪病了,要我去看看她。”
“小伙子只要有女的可以睡觉,我看就用不着急急忙忙结婚。”哈贝说。
“这件事要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西蒙背着哈贝说;奇怪的是他的神色有点异常,近乎得意和欣喜大大超过别的感情。我看出,他已经暗地里盘算好如何来处理这一切后果,他将声明跟我断绝关系,这样将对他毫无伤害。至于他结婚那天晚上所说的打算,即我们俩合作共图成功的那一套,无疑他已经作了改变,决计还是一个人做主独自来完成为好。
不过我当时没想这么多,一心只惦念着医院里的咪咪。我敢肯定,她一定按自己的计划蒙骗过医生了。
近黄昏时,我在病房见到了她。我刚进门,她就打老远把手指捻得啪啪直响,还想在床上坐起身来。
“你动过手术了?”
“啊,当然!你不是知道我要动的吗?”
“嗯?至少,事情过去了吧?”
“奥吉,我的手术白做了。一切完全正常。这事我还得从头再来。”
开始我没弄明白,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她带着恶作剧式的幽默和深深的痛苦对我说:“奥吉,他们都进来向我道喜,祝贺我将会生下一个正常的婴儿。原来不是输卵管怀孕。医生、实习医生和护士们,都以为我会高兴得发疯,弄得我就连对他们骂上几声也不成。我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我的计划破产了。”
“可你干吗要做手术呀?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编造了那些症状。”
“不,我只是没敢肯定。我一点也没有编造,我是有一些症状。也许是那一针引起的。他们认为有可能是输卵管怀孕时,我真担心他们不给我做手术了。后来我想,把我弄到手术台上,他们一定会给我弄掉的,可是结果没有。”
“他们当然不能动,这是不允许的。打从一开始,全都是因为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原以为我可以硬闯过这一关。这是我的一个高明打算。”她现在已经不哭了,不过眼睛已被咸津津的眼泪水渍出许多红丝,鼻子也被渍得又红又痛。可是从她那坚毅的漂亮脸蛋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坚持应该为爱情作出奉献的观点方面,她的贵族派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你得在床上躺多久,咪咪?”
“我不打算像他们说的那样躺那么久,我办不到。”
“可你非办到不可。”
“啊,不。已经迟了。再拖一下就不行了。你去见一见那个人,替我在下周近周末时约定一个时间。到那时我就可以去了。”
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对头,但又阻止不了,对一个人竟敢这样来对待自己的身体,我不禁露出惊骇的神情。“哟,你以为一个女人就该比这样娇嫩,”她说,“我老是忘了你快要订婚成家了。”
“可是你就不能至少等到他们让你出院吗?”
“他们说得十天,在床上躺那么久,只会使我的身体更虚弱。不管怎么说,在这病房里我受不了。护士们对这桩喜事都那么兴高采烈的。我实在受不了。我变得越来越紧张不安。你有钱吗?”
“不多。你呢?”
“连我所需要的一半也没有。借也借不到多少。我知道,那家伙少一块钱都不肯给我动的。弗雷泽同样也没有钱。”
“要是我能进他的房间,我可以拿点他的书去卖。他的有些书是很值钱的。”
“他会不高兴的。而且你也进不去。”她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深切地朝我看了一眼,淡淡一笑说,“你站在我一边,不是吗?”我认为完全没有回答的必要。“我的意思是,你能够理解爱的意义。”她充满真情地吻了我一下,为我感到骄傲。当着众人的面,包括女病人、探病的等其他人。
“好吧,”我说,“我们可以等借到这笔钱。一百块钱你还差多少?”
“我至少还需要五十块。”
“我们一定能搞到的。”
我所知道的最容易的筹钱办法——容易得我都为之得意——就是偷书。我用不着去求任何人,特别是西蒙。
我立即赶往闹市区。天色还不晚,到处灯火辉煌,冰雪映射。在座座工厂里,几乎所有的窗口都颤抖着灯光,在那摧毁后又复苏的大草原上,顶出积雪的冬草,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被严寒冻成了冰棒。寒光波涌的湖水,一片蔚蓝。还有那铁轨,稳稳地滑向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