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8/10页)

于是,我只好去找阿瑟,请他打电话给罗贝替我说说。

“他是个很怪的人,奥吉,他应该使你觉得有趣。”

“去他的,我才不要他使我觉得有趣哩,我只是想有份工作。”

“好吧,不过你得尽量多了解他。他这人有怪癖。这一部分是由于他母亲的缘故。她自以为是伊利诺伊州罗克福镇的女王,她头戴王冠,还有一个宝座,她要镇上的每个人都向她鞠躬敬礼。”

“他现在住在罗克福吗?”

“不,他在这儿南区有一座宅第。在他当学生的时候,通常就由女司机开车送他上学。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发疯似的迷上了那套古典名著丛书,经常花钱在报纸的招聘广告栏刊登柏拉图或者是洛克[13]的警句,如,‘未经审省的生活不值得过’等等。他有个妹妹叫卡罗琳,也是疯疯癫癫的。她总认为自己是西班牙人。不过你有跟这类怪癖的人相处的本领。你是我爹手里的宝贝。”

“那是我敬爱他。”

“也许你也会爱上罗贝。”

“在我听来,他又是一个怪人,我不能老跟荒唐可笑的人在一起。这不行。”

但是过后不久,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我就跟这位罗贝面对面坐在他位于湖畔的宅第里了。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是什么模样!一双红肿审慎的大眼睛,一把红胡子,两片闷闷不乐的红嘴唇,鼻子上还有一块紫斑;前一天晚上,他不知是醉了还是困了,一头撞在了出租车的车门上。他口吃得厉害,在结结巴巴地实在说不出话来时,他费劲极了,只好安定心神,歪着脑袋,这时他的两眼定神,对自己的这种克制几乎怀有恨意。当他牙齿咔嗒咔嗒响着或者发出咆哮声时,一开始我大为惊讶,接着便又替他感到难过。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流畅地交谈的。

他用他那布满血丝、神色审慎的眼睛望着我,就像是个非要诉说自己生来命途多舛的人;他未出言却先张开两片嘴唇,仿佛是先要把上下的胡子分开似的。

他说,“在这儿吃——吃——吃午饭,怎么样?”

我们吃了顿很糟的午饭——很稀的蛤蜊杂烩浓汤、他亲手切的熏火腿、煮土豆、青豆、凉了重热的咖啡。一个百万富翁请你吃饭,饭菜竟如此糟糕,这真让我有些恼火。

他说了起来。先交代一下背景,他说既然是他的合作者,我就得对他的个人情况有所了解。他开始告诉我他的五次婚姻,承认每次离婚都有他自己的过错。不过这些婚姻构成了他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因而他必须对此一一做出评价。这让我感到恶心。我呷了一口咖啡,又让它从牙缝中流回杯中,并做了个鬼脸。不过他没有注意到。他讲到他第三个妻子,无聊透顶。第四个妻子才使他真正看清了自己的性格。我看他现在仍单恋着她。当他被一个费劲的词憋得脖子直颤时,我打了个岔。我本想说,“至少来点新鲜的咖啡,怎么样?”但是我不忍心说出,转而改口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我的工作是什么?”

这时,他的口齿变得流利多了。“我需要建议,”他说,“帮助。我需要理清我的一些观念,我——我的思想,需——需——需要清——清晰。就是这——这一些,这本书。”

“可是它讲些什么呢?”

“这不仅——是一本书,它是一部指南,一个纲领。是我构想出来的。可是——现在内容太多,我一人干不了。我需要帮助。”他说到帮助时,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怕。“我发现得太——太多了。发现的碰巧又是我。我现在是责——责无旁贷了。”

我们走进客厅继续谈。他走起路来身子很沉重,拖着脚步,仿佛生怕会踩着自己两腿之间的那话儿似的。

蒙蒙细雨仍在下个不停。湖水看上去就像牛奶。室内,柔和的灯光照在豪华的远东深色红木上。这儿的陈设有波斯屏幔、古代的马鬃头盔、伯里克利[14]、西塞罗[15]和雅典娜[16]以及其他不知是什么人的头像。还有一幅他母亲的画像。一点不假,她一副疯子的样子,头戴王冠,一手持节杖,一手拿着一朵玫瑰花。从德卢思到加里的矿砂船在茫茫雨雾中呜鸣着。罗贝坐在一盏灯下,灯光照出了他胡子下面的粉刺。

他也许天分不太高,罗贝谦逊地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可能逃避那些思想观念。我们没有一个人能逃避得了思想观念。每一个人都得对付同一个问题,即有千百桩事情要思考,要理解。他有责任尽力来做好它。他就这样来掩饰自己的热情,而我感到,这种热情在背后猛烈地颤抖着。

这本书,他继续说,他想把它取名为“针眼”。因为,富人要是不放弃一切,他们就不会有精神生活。可是行将陷入困境的,不再仅仅是富人。在不久的将来,科技将创造出富饶,人人都会有足够的一切。不平等还会存在,但是不会再有饥饿或大量的需求。人们要吃饭,好吧,那么他们吃饱饭后又干什么呢?自由、幸福和博爱的伊甸园,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梦想又会到来。但是,法国人太乐观了,认为腐朽的老文明一旦崩溃,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进入人间天堂。可是这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们正面对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他不是指正在来临的战争。不,我们需要弄清到底是否存在这种人间天堂。

“现在在美国,面——面包几乎是免费的。当争取面包的斗争结——结束时,情况会——会怎么样……财富是解放人呢还是奴役人?”

你几乎会忘掉他的傻样和房间里那些屏幔、古玩、武器、俄国雪橇、头盔、缨穗珍珠盒子等大量收藏品。不过,即使他达到最高境界时,他仍然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随时会痛哭流涕似的。我的肚子里一再泛上来火腿的霉味。

“机——机器将制造出汪洋大海般的商品。独裁者也阻止不了它。人将接受死亡。过着没有上帝的生活。这是一个大——大胆的设想。幻想破灭。可是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价值观念呢?”

“这是个大问题。”我说。

“不过,这是到书的结尾才探讨的内容。我想我们应该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探讨人有了多少财富以后才能行善积德。”

“亚里士多德的书我读得不多。”

“啊,这是你需要做的事——事情之一。不用担心,你读书我也照样付工资。但是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工作,真正的学术水平。我们将讨论希腊、罗马、中世纪及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我正打算列——列出一幅图表来。米——米诺斯人[17]在高处;加尔文[18]在低处;瓦尔特·罗利爵士[19],在上面;卡莱尔[20],糟透了;现代科学,停滞不前,我对它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