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8/9页)

我没能在巴黎陪西蒙多久。明托奇恩打电话来要我去比利时的布鲁日跟一个人接头,那人想做一桩尼龙制品的大买卖,于是我就去了。我让我家的女佣雅克琳搭我的车去,她的家人在诺曼底,她要去跟他们一起过圣诞节,因为她带了两只满装礼物的手提箱,所以我就让她搭我的车同去。

雅克琳是杜尼沃介绍给斯泰拉的。他初次认识她是在法国战败后他出国的途中,她当时在维希做女招待。他们俩一定成了好朋友,不过这事有点让人费解,因为她的长相实在有点古怪。尽管那是在好久以前,但当时她肯定已经开始色衰。雅克琳的外眼角奇怪地往里凹陷,有一只诺曼人的钩形大鼻子,金发没有光泽,两鬓青筋突出,长长的下巴,紧抿的嘴巴,抹了口红也没有多大改观。她总是浓妆艳抹,身上散发出一股化妆品和清洁剂的甜味。她成天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走起路来脚步既快又重,可是她脾气却很温和,尽管爱讲闲话,还怀有各种各样令人不可思议的社会抱负。除了做家务外,她还受雇做一家电影院的引座员,这多半是仗着杜尼沃的面子。因此,有关电影院以及下班后到圆屋顶咖啡馆歇脚喝咖啡时见到的粗野夜生活,她有许多社会经历可说。她时常遭到非理强暴,如打劫、强奸,流浪汉袭击她,或者在夜里想闯入她的房间。她虽然走路脚步轻快,但臀部肥大,腿上青筋曲张,再加上尖削的面孔,以及早已不成形的乳房。可是,让一个人觉得不值得弄到手的是什么啊?我可说不清。她对于自己的性感色欲和冒险精神具有一种扼杀不了的自负感,即使她外貌令人憎厌,又爱饶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出发时,那架势像去大休假。她用茶为我擦去驼毛大衣上的一些污迹,她还说用茶去污最好,然后我提起她的两只塞得满满的、上了锁的纸板手提箱,把它们放进雪铁龙的车尾行李箱。

天气很冷,冷得像下雪天。我们绕过埃特瓦尔朝里昂方向疾驰而去。我本该取道亚眠,但为她绕了道,不过不算太远。她是个好心肠、让人高兴以及大体上是个温顺的女人。我们以飞快的速度穿过鲁昂市朝北直向海峡进发。她正讲着往日那美好日子里的维希,以及她在那儿认识的名流。这是她想把话题引到杜尼沃身上的狡猾办法,她从不错过跟我议论他的机会。她的真意是要提醒我多加提防,因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要知道,并不是她不感激他,可是她也很感激我,她还暗示他曾犯过种种罪。我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只不过把他浪漫化了。他代表着她的心灵所渴慕的某种伟大理想。

我们离她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我并没有过于难过,尽管那天天色忧郁、阴沉,而且我还得继续独自赶路前往布鲁日。从敦刻尔克到奥斯坦德这段路程,得穿过废墟,沿着海峡那阴森的海水,沿途的情景令人十分忧郁伤感。

在离她叔叔的农庄只有几公里的地方,雪铁龙的发动机突然开始失灵,最后终于抛锚了。我打开发动机罩,可是我对发动机所知无几,而且天气冷得要命。于是我们便动身步行越过田野朝农庄走去。我们到达那儿后,她会派她的侄子去镇上找个修车工。可是我们还得走很长一段路,得在田野里走上三四英里。田野一片褐色,全是泥灰、草根,很硬。这片田野经历过百年战争的多次战斗。战死的英国人,变成了白骨,送回故国埋葬在教堂的墓园里。豺狼和乌鸦把这片战场打扫干净了。过了一阵,寒气就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泪珠在雅克琳的脸上刻下了道道条痕,搽着脂粉的脸蛋一片通红。我的手脚也都冻得疼痛麻木了。

“我们的肚子也许冻结了,”我们大约走了一英里后,她对我说,“这很危险。”

“肚子?肚子怎么会冻结?”

“当然会。要是真的冻结了,你就得病上一辈子了。”

“用什么办法来预防呢?”我问。

“办法是唱歌。”她说,她脚上只穿着单薄的巴黎鞋,一个劲地把她的棉围巾拉到后脑勺上。她开始唱起一支夜总会的歌。

一群寒鸦从萧森的橡树林中扑翅飞出,连它们都冷得发不出声了,因为我没有听到它们哑哑的叫声。我听到的只有雅克琳那可怜巴巴的歌声,它在这薄雪覆盖、犁沟道道的田野上空看来好像也传不多远。“你绝对得唱,”她说,“要不可就说不定了,可能会出事。”由于我不想跟她争论医学上的迷信,不想以此来显示自己多么正确,多么高明,并且教她了解现代科学,所以我最后决定,管它的!我不妨也唱上一支。可我能想起的唯一一支歌是《蟑螂之歌》。我不断地哼唱着《蟑螂之歌》走了约莫一两英里,觉得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更冷。当我们俩由于在凛冽的寒风中使劲喘着气,不停地采用唱歌疗法而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后,这时她问道,“你唱的不是法国歌吧,对吗?”我说那是一支墨西哥歌。

一听到这她立刻欢呼起来,“啊,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去墨西哥!”

她一辈子的梦想?怎么,不是西贡?不是好莱坞?不是波哥大?不是阿勒颇?我开始一愣,过后才恍然大悟地看着她那泪花闪闪的眼睛,那冷得发抖的躯体,那描眉装睫、妖里怪气、诚挚热情、历尽沧桑、仿佛盖有薄膜,但仍有风姿的脸庞,它搽有优雅的粉红色脂霜,还有那陷阱似的红唇,仍有女性的妩媚,仍有淘气的模样,仍然满怀希望地富有顽强的诱人魅力。她会在墨西哥干些什么呢?我极力想像她在那儿的情景。多么奇怪!我开始纵声大笑起来,那么我在这诺曼底的田野里干什么?这又如何解释呢?

“你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吧,马奇先生?”她说着,一面快步跟着我,两只胳臂在短大衣的羊腿形袖子里摆动着。

“非常有趣!”

这时她突然抬手指着前方。“你看见那些狗了吗?”[26]农庄里的一群狗蹿过一条小溪,狂吠乱叫着在褐色的草皮地上朝我们飞奔过来。“用不着对它们担心,”她捡起一根树枝说,“它们跟我很熟。”一点不差,果然跟她很熟。它们蹿得老高,舔她的脸。

是火花塞出了毛病,很快就修好了。我起程向敦刻尔克和奥斯坦德驶去。英军曾在那儿遭受到痛击,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在那些废墟上搭建了一些活动房子。古老的海水后面一片狼似的灰色。在那漫长的沙滩上,波涛碎裂成白色的浪花。是它们自己裂成碎片的。我看到,这白色愤怒的幽灵来自那凶猛的灰色。此时,我驾着车飞快地朝北驶去,急于想赶到布鲁日,好摆脱掉这条漫长的白线,这条白线就像永恒似的展开在当今世界的废墟近旁,白发苍苍,发出喃喃的怨言。我想,要是我能在天黑以前赶到布鲁日,我便可以看到碧绿的运河和古老的宫殿了。在这样阴冷的天气,我不妨享受一下这个城市的舒适。我仍然感到在田野里长途跋涉的寒气,不过一想到雅克琳和墨西哥,我禁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是我内心那个“爱笑的怪物”,它总是要冒上来。有什么值得这样好笑的呢?是笑雅克琳那样一个受暴力迫害、命运坎坷的人,仍然拒绝过一种失望的生活吗?还是嘲笑大自然——包括永恒——嘲笑它自以为能战胜我们和希望的力量吗?不!我认为,它永远不可能。不过,这可能是开个玩笑,笑这个或者笑那个,而笑正是兼及双方的一个谜。瞧瞧我,走遍天涯海角!啊,我可以说是那些近在眼前的哥伦布式的人物中的一员,并且相信,在这片展现在每个人眼前的未知的土地上,你定能遇见他们。也许我的努力会付诸东流,成为这条道路上的失败者,当人们把哥伦布戴上镣铐押解回国时,他大概也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但这并不证明没有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