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54/127页)
她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从来没见他朝她这边瞟过一眼。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这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她很肯定他的确是在这么做。她非常想走过去,证实是自己想错了。但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停住了,没有动,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
里尔登正在耐着性子陪他的母亲和两位夫人谈话,为助谈兴,母亲希望他能聊一聊他年轻时候的奋斗。他一边照办,一边心里想着母亲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为他自豪。但是,他隐约感到,她的言谈之间似乎是在暗示,在奋斗的过程中,是她在一直扶助着自己,她是成功的关键。他很高兴母亲终于放开了他,便又回到了窗前,让自己可以喘口气。
他倚靠着这种独处的感觉,像是扶着什么支撑的东西,就那样站了一会儿。
“里尔登先生,”他身边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平静的声音,“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一惊,转过身来,德安孔尼亚的谈吐和声音里有一种他以前很少见到的气质:一种真正的自尊。
“你好。”他回答说,声音非常的生硬和冷淡,但他还是答话了。
“我注意到里尔登夫人一直在避免着把我介绍给你,我能猜到原因。你是否希望我离开你的家?”
面对难题没有躲开,而是直接挑明,这和他认识的人的惯常举动真是大相径庭,也让他有一种突然和惊讶后的轻松感,他在一阵沉默中盯着德安孔尼亚的脸。弗兰西斯科简简单单地说出了这句话,既不是在责备,也没有请求,但谈吐间,却不可思议地体现出里尔登和他自己的尊严。
“不,”里尔登回答道,“你猜其他任何原因都可以,但我没有那么说过。”
“谢谢你。既然如此,你得允许我和你谈谈。”
“你为什么想和我谈话?”
“你目前不会对我的动机感兴趣的。”
“和我的这种谈话,你是根本不会感兴趣的。”
“里尔登先生,你对我们中的一个人,或者我们两个,存在着误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
里尔登的语调中一直有种淡淡的、感到可笑的意味,现在,它变成了一丝生硬的蔑视,“你既然已经开门见山了,就别再兜圈子。”
“我没有。”
“你为什么想见我?是想让我亏本赔钱吗?”
弗兰西斯科直视着他,“对——逐渐地。”
“这次是什么?一座金矿?”
弗兰西斯科慢慢地摇摇头,在这个明显的动作里,有一种近乎悲哀的成分。“不,”他回答,“我不想向你兜售任何东西。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向詹姆斯·塔格特去兜售铜矿,他主动找的我,而你不会。”
里尔登不禁笑出了声,“如果你能明白这些,我们就有了一个还算明智的谈话基础,那你就继续说吧,如果你想的不是什么天花乱坠的投资,为什么要见我?”
“为了能认识你。”
“这算什么答案,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
“不完全是,里尔登先生。”
“除非你的意思是——为了获得我的信任?”
“不,我讨厌人们用获得谁的信任的方式来讲话和考虑问题。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诚实,就不需要得到其他人事先的信任,仅仅是人们理智的感知就已经足够。渴望得到这种品德上的空白支票的人,无论他自己是否承认,都有不诚实的企图。”
里尔登用惊呆了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一只处在绝境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住一些支撑的东西。他急于了解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在这个眼神中一览无遗。接着,里尔登将目光垂了下去,几乎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把他的想法和需要关闭在内。他的脸色严峻,有一种剧烈的神情,这种剧烈的自我内心活动,看上去严厉而孤独。
“好吧,”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不是我的信任,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试着去了解你。”
“为什么呢?”
“出于我自己的原因,目前与你无关。”
“你想了解我什么?”
弗兰西斯科沉默地望着外面的黑夜,工厂的炉火渐渐熄灭,天边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红晕,勉强把暴风中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几块碎云边缘镀上了些颜色。模糊的阴影不断扫荡着天空,然后又消失。这些树枝的黑影似乎使得暴怒的狂风历历可见。
“这个夜晚对于那些野地里没有遮挡的动物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开口说,“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会对自己作为人感到幸运。”
里尔登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带着不解的语气,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地说道:“有意思……”
“什么?”
“你说的,正是我刚才想到的……”
“是吗?”
“……只是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它。”
“要不要我把剩下的那些话也说出来?”
“说吧。”
“你是带着无比的骄傲站在这里看着风暴的——因为,你可以在这样的夜晚让自己的家中有夏天的鲜花和半裸的女人,来显示你战胜了风暴;而且,如果没有你,这里的大多数人就会在野地里,毫无希望地任凭狂风去摧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里尔登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说出的并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隐藏得最深、最私人的情感,他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这种情感,但却在他刚刚提出的问题中承认了。他发现弗兰西斯科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是笑,又像是打了个记号。
“你对那种骄傲又能了解多少?”里尔登严厉地问,似乎这后一句问话中的轻蔑可以抹掉刚才那句问话里的信心。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里尔登注视着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既没有嘲讽,也没有自怜,如雕刻般精致的面孔和清澈的蓝眼睛显示出平静的镇定。他的面孔是那么坦然,在任何打击下都不会退缩。
里尔登一时间不由得浮起一股同情,便问道:“你为什么想谈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