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55/127页)
“就算是——出于感激吧,里尔登先生。”
“对我的感激?”
“假如你接受的话。”
里尔登的声音突然生硬了起来,“我没要求过感激,我不需要感激。”
“我没说你需要,但在你今晚从暴风中拯救出来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会表示感激。”
沉默了一会儿后,里尔登用低沉得近乎是威胁的声音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是在让你注意,看看你为之付出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辈子从没老实干过一天活儿的人才会这么想和这么说。”里尔登声音的轻蔑中含着一丝欣慰。他曾经怀疑自己对这个对手的人格的判断,并一度放松了警惕,而现在,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原先的看法,“即使我告诉你,哪怕是一直拖着你这种卑鄙的家伙,我也是在为自己而工作,你也不会理解的。现在我倒要猜猜你正想说的,你随便去说好了,这是种罪恶,我自私、自负、没有同情心、冷酷无情,我是。我才不想听什么要为其他人而工作之类的废话,我不会。”
他从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里头一次看到一种带有感情的反应,有一种渴望和朝气。“你刚才说的只有一个错误,”弗兰西斯科回答道,“就是你允许人们把它叫做罪恶。”在里尔登面带疑色的沉默当中,他指了指客厅里的那群人,“你为什么情愿拖着他们?”
“因为他们是一群苦苦求生的可怜孩子,在绝望地挣扎,而我——我甚至连一点负担都感觉不到。”
“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这些?”
“什么?”
“你不是为了他们,而是纯粹为自己在工作。”
“他们明白。”
“哦,对了,他们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但是他们觉得你不明白,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不让你明白。”
“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因为这是——一场战斗,必须要明确立场。”
“一场战斗?什么战斗?是我手里拿着鞭子,我不会去打赤手空拳的人。”
“可他们是吗?他们有对付你的武器。那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也是致命的。有时间的时候,自己想想那是什么吧。”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就从你现在这么郁闷这个无可原谅的事实。”
里尔登受得了别人对他的责备、辱骂和诅咒,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种感情就是怜悯。一种冷冷的抗拒感让他重新回到了此时的现实,他竭力不去承认内心中涌起的真实情感,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厚颜无耻的勾当?你的动机何在?”
“这么说吧——是给你些忠告,你以后会用得着的。”
“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个?”
“是希望你能记住它。”
让里尔登生气的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对这场交谈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他隐隐感到了一种背叛,感到一种无名的恼火,“你指望我会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他问道,同时心里明白,他的确是已经忘记了。
“我希望你连想都不要想我。”
里尔登拒绝承认的情感依然原封不动地隐伏在他的恼火下面,他知道那是一种伤痛。一旦面对它,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听到弗兰西斯科的声音,“只有我会表示感激……假如你会接受的话……”他能听到这些话,听到这平静的声音奇怪地转换成庄重的语调,并且难以理解地听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内心中有一种东西想要呐喊,是的,承认吧,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承认了,他需要它——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需要什么,但那不是感激,而且他明白,这个人所指的并不是感激。
他大声地说,“我没有主动要和你说什么,是你要谈的,所以你得听着。对我来说,人类的堕落只有一种形式——没有目标的人。”
“不错。”
“我可以原谅其他的一切,它们并不恶毒,只是无药可救罢了。而你——你是不可饶恕的。”
“我警告你,这可是违背了宽恕罪恶的教义。”
“你的机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可你用它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懂得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怎么还有脸和我讲话?在你任性毁掉了那个墨西哥项目之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你完全有权力来诅咒我,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达格妮站在休息窗的角落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她。一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就在无法解释和无法抗拒的冲动下跟了过来,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谈些什么是很要紧的。
她听到了他们说的最后几句话。她从来没想到弗兰西斯科居然也会甘心被骂。他此时毫不抵抗地站在那里,她明白他并不是满不在乎,她太熟悉他的面孔了,看得出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平静——她看见他脸颊的肌肉隐隐地紧绷着。
“在一切依靠其他人生活的人当中,”里尔登说道,“你是一条真正的寄生虫。”
“我给了你这样认为的理由。”
“那你有什么权力来讲什么做人的意义?你已经背叛了它。”
“如果你对此感到无礼,我对自己的冒犯非常抱歉。”
弗兰西斯科鞠了个躬,转身就要离开。里尔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乃至他都不清楚他的问题是在否定着自己的怒气,还是在请求让这个人留下来,“你想要了解我些什么?”
弗兰西斯科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严肃和尊敬的表情,回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端着水晶盘的大厨和正在弯腰去拿点心的普利切特博士将弗兰西斯科从他的视线中挡住。里尔登看了一眼黑黑的窗外,除了狂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休息窗前走过来时,达格妮面带着笑容走上前去,明显是想和他讲话。他站住脚步,在她看来却似乎极不情愿。她为了打破这沉寂,连忙说道:“汉克,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给掠夺者当说客的文人?我是不会让他们到我家里的。”
她其实并不是想和他说这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她以前从没有在他面前觉得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