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74/127页)

他惨然一笑,伸开手去,似乎表明这正是他所预料和想避免的。

她平静地说:“我必须要试试,弗兰西斯科,我一定要提这个要求,这是我的事,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但这样我就会明白我已经尝试过所有的努力了。”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头微微一倾,表示赞同,说道:“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那我就听听。”

“我需要一千五百万元的资金来建成里约诺特铁路。我把自己手上的塔格特股票全部卖掉,筹到了七百万,现在已经再也筹不到钱了。我会以我新公司的名义发行八百万元的债券,我叫你来,是要你买下这些债券。”

他没有回答。

“我只是个乞丐,弗兰西斯科,我是在向你讨钱。我向来认为生意场上是不能去乞讨的,一个人应该依靠他拥有的价值,平等交换。但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尽管我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换了做事的规则,还能够继续生存。根据任何一个客观的事实来判断,里约诺特都会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线;根据任何现有的标准来衡量,这都是最好的投资。而正是这些,使我遭到了惩罚。我无法通过向人们提供良好商业机会的方式筹到资金:人们之所以拒绝它,恰恰是由于它的出色。没有一家银行会买进我的公司债券,因此,我不能称它有什么价值,我只能去恳求。”

她像机器一样精确地说完了这些话,停了停,等着他回答。他依旧沉默着。

“我知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继续说下去,“我没法和你谈什么投资,你对赚钱根本无所谓,早就不关心什么工业项目了。所以,我不会把它当做公平的交换,我就是在乞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就把钱当成施舍给我吧,反正钱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别。”他低低地说。她分不清这奇怪的声音是痛苦还是气愤。他垂下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又说道:“我叫你来,并不是觉得你会同意,而是因为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必须得争取一下。”她嗓音低沉了下来,像是希望以此来掩饰她的情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真的变了个人……因为我知道你还能听得到我说的话,你生活的方式是堕落了,但你的举止并不是,甚至你说起那些的时候,都不是的……我非得试试不可……只是,我再也不能拼命地去想你是怎么回事了。”

“我给你个提示。矛盾其实并不存在,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矛盾,检查一下你都有哪些前提,就会发现其中一个是错的。”

“弗兰西斯科,”她柔声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目前,答案会比疑惑更加让你受到伤害。”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答案必须要你自己找出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给你些什么,不知道在你的眼里,什么还会有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哪怕是乞丐也会付出些东西作为报答,也会给你一些帮助他的理由?……唉,我曾经认为……成功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实业的成功。还记得我们过去谈到这些吗?你曾经很严厉,对我有很多期望。你对我说,我一定不能辜负这些期望。我做到了。你不知道我能在塔格特公司干成什么样子,”她用手指了指办公室,“这就是我现在干成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记忆当中曾经珍惜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哪怕只是有趣,或者是伤感,或者就像……就像把花儿放到坟墓上……你都可能会把钱给我……就凭着这一点。”

“不。”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钱对你没有一点意义——你已经在那些没用的聚会上挥霍了这么多了——你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挥霍掉了更多——”

他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她终于看到了鲜活的闪光,这眼神明亮、冷酷,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骄傲:仿佛正是被如此的谴责注入了力量。

“哦,是的,”她幽幽地说道,似乎在回答着他心中的想法,“我意识到了。因为铜矿的事,我诅咒你,谴责你,彻底看不起你,而现在,我又为了钱回来找你,我和吉姆,以及你遇到过的那些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胜利,我知道你可以嘲笑我,也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嗯——也许这些是我能够给你的。假如你就是想寻开心,假如你看到吉姆和墨西哥政府那些人跪在地上爬的样子很满足,你难道不会因为折磨我而开心么?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享受吗?你不就是想听到我在你面前认输吗?你想让我怎么认输都行。”

他身子一闪,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已经绕过了她的办公桌,举起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这似乎是最庄重的致意,似乎是要鼓舞她的勇气;但当他的嘴唇和脸压在她的手上时,她就明白了,他自己是在从她的手上寻求着勇气。

他放开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惊恐得呆住的眼睛,他笑了,他的痛苦、愤怒和柔情在这笑容里一览无余。

“达格妮,你想要爬?你还没有体验、也永远不会体验到这个词。敢于这么坦承它的人是不会爬的。你要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会来求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可是……别求我,达格妮。”

“如果我对你曾经意味着什么……”她低声说道,“如果我在你的内心还留下了些什么,就看在它的分上吧。”

刹那间,她又看到了他和她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时,凝望着城市夜空的那股神情,听到了他的一声哭喊,一声他以前从没有爆发过的哭喊:

“我的爱人呵,我不能!”

随即,他们都被惊呆了,彼此望着对方,默默无语。她看到他的脸像是装上了开关,硬生生地一下子换了个表情。他大笑着从她身边走开,完全用一种刺耳的玩世不恭的声音说着:

“请原谅我混乱的表达方式,我向来和许多女人都这么说,只是情况不同罢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毫不理会他的注视,把她的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